小镇烟水朦胧，她内心亦如此。奶奶在走廊下剥毛豆，一脸欢喜。爷爷在帮人开药方。别人说，呀，陈大夫，你好福气啊，孙女考了状元呀！爷爷也笑着。爸爸妈妈都回来了，眼里充满爱意。
佰草回到房间，从隐蔽的角落翻出纪天旻的信，以及他送的小坠子小卡片等等、等等。她把这些一股脑装到塑料袋里，又出门去。
她沿着小镇河流慢慢行走。玉兰花瓣扑答扑答落下来，肥厚丰腴。心里终究是惆怅的。却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
河流拐了几拐，已走到小镇的边缘，那边，是刚刚种了水稻的田野，是春天与纪天旻一起放风筝的田野。她弯腰拣起一块石头扔到塑料袋里，把一塑料袋甜甜的秘密全部沉入河水，只有几圈淡淡的涟漪。
她抬头，深呼吸。她要记住青绵的天空与云朵，以及她不再回来的年少感情。
纪天旻亦很沉默，一直不说话。直到毕业晚会上，他唱起了《星语心愿》：
我要控制我自己
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装作漠不关心你不愿想起你
怪自己没有勇气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的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找不到坚强的理由
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
告诉我星空在那头
那里是否有尽头
就向流星许个心愿
让你知道我爱你。
点点烛光里，佰草猝然哭泣。她跑出教室，确信有些好时光是再也不回来了。
喜艾走出来默默陪伴她。喜艾没有考取高中，她已决心去学缝纫。她见佰草哭，自己也哭了。她又想起惊蛰来。
她们都意识到，成长是一个不断告别不断受伤不断痊愈的过程。
那一晚，佰草睡到喜艾家的阁楼上。喜艾为佰草摇着扇子，蚊香的气息徐徐缭绕。喜艾说佰草，你会不会忘记我。
佰草摇了摇头，握住喜艾的手。
喜艾笑了，很满足的样子。她拿扇子轻轻拍打佰草，等我会做衣裳了，第一个给你做。
佰草点点头，在月光里偎依着喜艾。
半夜下雨了。雨声缠绵。窗外风景宛如一副乱针绣。佰草蓦地想起一句词：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如此反复咀嚼，心里仿佛落了大片凌乱的碎羽。
佰草搬家了。父亲在槿安买下一栋新房子，早已装修好，就等着佰草读高中。房子在市区黄金地段，四楼，前窗是槿安碧波轻漾的护城河，后窗是别墅群。采光好，亦很宁静。楼下花园里四季花开繁盛。
父亲早先学医，后来放弃学业，凭借胆识与谋略，与同样放弃了固定工作的母亲一起下海经商。父亲的事业已颇成气候，为了事业，他与佰草相处的时间极少。
搬家那日佰草突然依依不舍。
小院草木葱茏，葡萄架上垂着一串串青玉般透明的果实，佩兰与藿香丛丛簇簇茂盛无比。墙角凤仙花亦层层叠叠绚烂缤纷。竹箩里晾着草药，枳实连翘杜仲远志赤勺防风……这些熟悉的药材，佰草都能一一认出。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安宁小院。这花草树木药材砖瓦又何尝不熟悉她。现在，她要离开了。
垂垂老矣的猫咪小囡懒洋洋伏在墙头，默默地看她。她也看它，伸手抚摩它瘦削的背。很多碎碎软软的毛落下来，沾在她的手上。它实在老得不行了。
她在房里收拾东西。书籍，笔墨，砚台，衣裳，香包，绣片，纸灯笼，大阿福……这才知自己又那么多东西要带走。爸爸说，别拿啦，到了槿安再买。
爸爸不懂得她的心。
她继续收拾。每一个东西都那么缓慢从容，仿佛要从每一样东西身上寻到当初的记忆，那些宛如青瓷般细腻柔美的旧时光。
原来她这样恋旧。
就这样不紧不慢收拾了大半天，大包小包装了带走。
而东西可以带走，记忆与旧时光却永远都带不走。恍然发觉祖父母真的很老了，他们颤巍巍的身体与小院一起老下去。他们温和的眼里写满牵挂。佰草背过脸，压抑即欲涌出的泪水。
坐在去槿安的车上，她感觉自己体内液体在汩汩流失。她像一株从青绵连根拔起的植物，离开了土壤，只能任根部水分迅疾消逝。
远处，已拜师学裁缝的喜艾默默看车离开。目送她童年少年唯一的友伴，令她莫名心疼的小姐妹。
以后的岁月里，佰草把那些时光封存在雕花檀木匣子里，新生活又开始了。只是有时候，她会惆怅地，哀伤地，悄悄打开记忆里那只匣子，缅怀那些已然灰暗的旧时光。
失去的，永远是最美的。
藤蔓
她站在陌生的落地窗前，心想，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座城的呢？在这样的高度，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方位。
而自己，又是怎样遇见了他？
这是佰草的新家。初来的那一日中午，对面邻居请陈家三口吃饭，为小姑娘接风。对面宋家的小哥哥与佰草同一年级，也在一中。有了这一层，两家关系更密。
吃饭前，大人们在说他们的事。宋阿姨要小哥哥宋岚带佰草认识他的同学——他们都考取了一中，大家都快是同学了。
这几个男生嘻嘻哈哈挤在沙发里抢遥控看NBA，都笑眯眯冲佰草打了招呼。佰草有些怯，感觉自己是小镇来的姑娘，局促得很。
这时她看见，屋子角落，还有一个男生，面色阴沉，正埋头看报纸。
小哥哥叫，喂，沈家程！这是陈佰草，也不和人家招呼一声。
那叫沈家程的男生，只是掠她一眼，冷淡且礼貌地说，你好。
佰草微微不舒服，却也冷淡且平静地说，你好。
小哥哥给她倒果汁，还撇了撇嘴，别理他！这小子就这副脸。我们来看电视。嗨！他冲男生们叫，把遥控板给小妹妹，人家不要看什么球赛的。
佰草忙推辞，你们看吧，我去阳台站站。
开学前，妈妈带佰草去报名。一中里很热闹，又一批全市最优秀的孩子聚集与此。老师把花名册推给佰草，要她找到自己的名字并签名。那是按照中考成绩排的名，佰草手指到第五个名字，老师很惊奇，哎呀，小姑娘成绩真好啊！
佰草笑容乖巧。一切手续办妥，转身时，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她。
她斜梳着刘海，瘦瘦高高倚在那里，嘴里咬一枚木梳，细细编长长的麻花辫子。
那是佰草永远不会忘记的明澈眼眸。对，是初染。
初染也对她笑了，仿佛是分别不久的旧友，很自然就手拉手在一起了。初染说，你考得真好，我刚刚看过分班表了，我们都在二班，我们真的可以做同桌了！
佰草非常非常的感动，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是紧紧地拉着初染的手，也不在乎她为什么不回信了。
初染摘了花园里的紫色木槿，一朵朵插在浓密黑发间。她坐在桥栏杆上，衣服暗蓝，长长的缤纷穗子垂下来。她依旧那么好看，放肆的特别的美。她个子也比佰草高了。佰草看着她的眉眼，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妈妈见佰草有了这样好的伙伴，自是放心。又听说这就是严琥珀的表妹，那年暑假去青绵的小姑娘，更是高兴。妈妈先回家了，初染带佰草出去吃饭。
初染家离一中不远。佰草问她怎么是一个人来报名的。她把辫子上的木槿花摘下，只说是习惯了，一个人就好。
而刚说完，她又执着佰草的手，现在好了，你来了，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在玉兰花树下抱紧佰草，喃喃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来。
一中外面有许多旧书摊。吃罢饭两人就去逛。佰草淘到了周振甫的《诗词例话》，初染买下一本很旧的《东京昆虫物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