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的时候，佰草看见了他们。他们没看到她，依旧说他们的话。佰草在楼梯拐角处停留了几秒，神色痴怔，还是转身离开。她心里是疼的，莫名的疼。她回到教室，默默坐下，打开书本。但她看不进去。她突然狂躁地把试卷揉成一团，狠狠地抛出窗外。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人看见她的举动。她又抓了一把粉笔，用力向窗子外面的雪松掷。雪松上住着一窝鸟。她用粉笔砸那些鸟。而鸟比她灵活得多，敏捷地躲开她的攻击。她累了乏了倦了厌了，就趴在窗台上，徒然泪落。
等初染回来时，她已恢复正常。初染怀里抱了大束樱花，笑嘻嘻插到窗台的水罐里。佰草微笑，真好看。初染一脸快乐，嘘——他刚刚帮我从花园里偷的！
初染从来不懂得收敛一下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快乐，这让佰草又酸楚又嫉妒。然而还得微笑，她微笑着说，记得下次再帮我偷一束哦！
纪天旻来信了。他的字很拘谨，也很工整，像是打过草稿的作文，一字一句端正无比，一笔一画亦是用力。佰草一看信就笑了，仿佛可以想象他写信的模样。他说，佰草，我很想你，时间过得真快，春天就来了。我想起了那时候我们一起放风筝的情景，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整封信除了一句“我很想你”之外，无非是回忆从前，介绍他现在的生活。成长的懵懂的羞涩的纯洁的少年。佰草看信时初染凑过来，佰草也没有遮掩，两人一起看。初染一面看一面笑，他真可爱，佰草，其实他想跟你说他喜欢你呢！
佰草俨怒，伸起拳头要打她。她也不躲，钻到佰草怀里撒娇。
夜里，佰草又一次把信翻出来，蜷在被窝里看。毕竟还是有暖暖温情在的。她伏在枕头上给他回信。她说，我很好。你也好吗？我记得当初的时光，那么美好，没有丝毫忧伤。可是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没有那么快乐了。或者说，我一直都不是个快乐的孩子。唉，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周围的人都很陌生。我关心的那个女孩似乎从来不懂得珍惜我的关心，似乎我生来就该对她好。而我自己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怎样，我总不会和她生气。我真的很想回青绵，我也很想喜艾，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她一口气写了很多字，一冷静下来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写出这么多话来呢？赶快把信纸撕得粉碎，重新摊开一张浅紫的有薰衣草香的笺纸，端端正正写下：我很好，你也好吗？
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保持着通信。三中离一中并不甚远。有时候他会到一中来找她。他是羞涩的，站在二班门后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叫她。她也知道他来了，可她却也不想去见。于是装做不知道，一次次地错过。
他成为她一个遥远的寄托。她什么都可以跟他说，烦心事，小秘密，不知所云的话。因为她没有把他带进生活。所以她没有顾忌。而他错误地理解了她的心意。他觉得自己与她的感情不同一般。他一日日沉溺，而她一日日清醒。她清醒地意识到，没有谁可以取代沈家程在她心里的地位。她无法释怀，她只有独自埋葬这一切的心事。
父亲准备投资一个大项目。
自从弃医从商后，他一直在做医药方面的生意，所向披靡，很快打出陈氏的品牌。父亲是一个果断坚定的人，脾气也很大，与祖父性格完全不一样。回青绵老家时，祖父有时候会劝，无论做什么，人的性情一定要温和一些。而父亲只是含笑不语。
祖父叹息，我说的话，你一定该记着。
父亲也有些迷信，他拜神佛。每次做重大决定，总会虔诚许愿，捐不少香火钱。家里亦供着观音。
这一次，父亲依旧要去惠兰山的寺庙祈祷。佰草很少过问父亲工作上的事，但从父亲严肃冷峻的表情中可以推测，这次父亲投资的项目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父母亲在讨论他们的大事，佰草不去打扰，每天回家就静静回到房间做作业看书，不让爸爸妈妈操心。温书到半夜，饿了，就自己去厨房热一个面包或者煮一碗红豆粥。到周日下午，她一个人去超市买东西，也不需要妈妈陪伴。她是独立的。有时候妈妈会给她削苹果，她就会乖巧地接过水果刀，妈妈，你忙吧，我自己来。
妈妈吻她的额头，佰草，你真是个好孩子。
做个好孩子。这是爸爸妈妈从小对她的要求。好孩子不哭不闹，学习优秀，脾性温和……就像晴天娃娃那样。
晴天娃娃，那一直微笑手执扫帚扫走阴霾迎来阳光的娃娃。晴天娃娃只有永远保持着微笑。她不能哭，她不能发脾气不能撒娇。晴天娃娃是个很乖很善良的娃娃，但也是受伤最深的娃娃。天气不好了，大家请来了晴天。晴天努力扫走阴霾。天晴了，大家又把晴天扔在角落……晴天看不见阳光，虽然晴天的名字晴朗明媚。
晴天，于幽暗角落独自伤怀而又无能为力。
班主任找佰草谈话。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学生，你要记得好好帮助林初染。她现在成绩正在下跌。你们两个关系这么好，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你们会是一生的朋友。
从办公室走出来，佰草嘴角依旧保持着她一贯的微笑。楼下花圃里盛开着绚丽的芍药。突然觉得这花是可厌的，自己的微笑也是可厌的。路过宣传栏，看到橱窗里有一张照片，是他。校优秀学生干部。四周没人，她悄悄走上前，伸出手指，触那冰凉的玻璃，一笔一划写那个名字——沈家程。
她看得见他，而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面冰冷的玻璃。有大朵玉兰花坠落下来。她抬头，觉得那一霎一霎的玉兰花雨也是美的。内心涌起酸楚的感恩。生之于世，哪来万事圆满。选择一种性格，已选择一种生活一种人生。对，她依旧要保持微笑，依旧要做个好孩子。她在孤独中迅速成长。
图书馆外的花园非常清净。她悄悄走进去，紫藤花开了，栀子花也开了，还有丁香和茉莉。丰盛的绿色漾起丰盛的芬芳。秋千架上落满紫色白色的花朵。她又有了飞翔的冲动。那种欲望膨胀汹涌。而她只是抚摩了一下秋千绳，轻轻拂去秋千架上的落花。像怀着一个小小的蔷薇色的梦。
夜色已深，从超市出来，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她。回头时，阑珊灯火里，竟是喜艾！佰草欢欢喜喜上前，几乎忘记自己该说什么。这是伴随她走过童年、少年、一直没有任何理由地善待她的女伴。喜艾和从前一样，紧紧地拥抱她，她闻见喜艾身上温热柔软的气息，那熟悉亲密的味道。
你瘦了，更瘦了。喜艾热烈地说，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好吗？上次你回来我不在，我后来晓得了好难过嘞。你还好吗？是不是把自己弄得太累了？我好心疼的！
佰草不说话，只是把头深深埋在喜艾怀里，像受了委屈的小妹妹。
晚上去我家，好吗？佰草轻轻恳求，我想和你说说话。
喜艾抚摸她的额头，乖啊，我还得回师傅家去。不然师傅会着急的。而且……没头没脑地跑到你家去，多不好呀……
佰草缄默。她依靠着喜艾，不愿离开。喜艾心疼极了，怎么了？不高兴吗？是不是到这里没有特别知心的人？你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多累呢……
佰草几乎要哭了，她渐渐抬起头，轻轻微笑，没有……我挺好的，就是想你。来，我们好好逛逛吧。
她们手拉手，在烟霭朦胧的夜色里散步。有新鲜菱角卖。称来一斤，喜艾一颗颗耐心剥给她吃。想起从前在青绵，每到菱角上市，河道里有乡下来的乌篷船，新鲜的菱角拿水洗得水灵灵，一捧一捧堆在船头。奶奶就过去买一篮，一边走一边剥那极嫩的小菱角给佰草吃。嫩菱角一咬全是水，甜津津的还有一些涩嘴。
还有鸡头米。野生鸡头米的茎叶长满了刺，宽大的叶子像一个个圆盘，漂浮在湖面上。鸡头米的果实就像鸡头，顶上像个尖尖的鸡嘴，鸡嘴里还开着紫色的花。吃的时候，要用剪刀把果壳剪开，取出里面的子剥开，煮熟就行了。鸡头米原是苏州葑门南塘特产，每年中秋前后上市，在苏州有“南塘鸡头大塘藕”的美誉。清沈朝初《忆江南》云：“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后来鸡头米种植面也移向其他水面，没有那么金贵了。但奶奶总是要问船家，阿是葑门南塘群力村的鸡头米？船家会说，老奶奶最讲究咯，但你勿晓得格辰光老早没得群力村啦，变成工业园区了。但这鸡头米是太湖产的，人家大饭店里都来买呢！
奶奶一面摇头一面称几两，哎呀，要说鸡头米还是葑门南塘的好哟，又糯又香……
奶奶喜欢做鸡头米羹。清水放锅中烧开，鸡头米漂清后入锅，糖桂花用纱布包好后放入，烧沸，去浮沫，去纱布包。鸡头米连汤盛入碗中，糖碟跟上。满碗珠玉，晶莹剔透，只留桂香，不留花踪。仿佛屏风背后的美人，仿佛每个人心里的故乡。
还有鸡头虾仁，八宝鸡头，都是极鲜美的。甜润软糯，晶莹剔透，唯是故乡青绵才有。
那些旧时光里，大姐姐喜艾挽紧佰草的手，坐在古老石桥上，帮她剥新鲜的菱角，莲子。河边的大枣树上结满青果。摇落了在河水里洗干净就吃。脆生生又甜又沙。还有桑葚，枇杷，无花果……
那些清香美丽的回忆。佰草问，师傅对你好吗？
挺好的。喜艾笑，师傅的相公在外地，女儿也在外面读书。我就陪陪师傅，帮她煮煮饭洗洗衣服，她不要太欢喜。我现在已经能做裙子了……哎呀佰草，今年暑假我一定帮你做一条连衣裙。你自己来选布，我帮你裁帮你缝，好吗？
佰草用力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