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溪——连寂不会走丢的秋天。
可是青春,能经得起多少次的恶作剧?那些已经形成的伤痕,像一棵梧桐的年轮,一次次地刻下,便成了我们依恋也怅惘的过往。
我依然记得简,就像记得那段混乱模糊中,浪费掉的青春。
那时我们读高二,简是学校乐队的主唱,有狂野不羁的台风,和动感妩媚的声线。每一次学校举办晚会,最出彩的,都一定是简。我喜欢简的一切。她纯净的名字,她野猫一样性感的眸子,她从不花哨但却味道十足的饰品,我都深深地迷恋,并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后面,做她忠实的“简粉”。
我是从理科班调到文科班来的,所以当我挤进这个只剩了一张空位的教室时,班里并没有几个人,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他们大多数忙着组建自己的小团体,或者为讨得老师的欢心而做急功近利的努力。我的课桌上,空空荡荡的,而一天都没有出现过的同桌,也没有几本像样的书。我坐在这样的书桌上,感觉自己像是被世界给遗忘了,就像将我绕得晕头转向的物理加速度,还有始终不让我记住的历史事件。
简的到来,几乎毫无征兆。记得是在上课,简悄无声息地推开后门,走到我的身边,猫一样擦着我的后背,坐在旁边冷清了很久的书桌前。从她坐下开始,她的双手,就在腿上,没有停止过敲打,尽管没有声响,但我却从她神采飞扬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音乐的梦游状态,以至于,语文老师一连在上面喊了三次她的名字,而且我也用手臂碰了她两次,她才慌慌地站起来,一脸茫然地问道:您说什么?
班里有人在笑,基本都是女生,带着一种微微嫉妒的嘲弄。简却丝毫没有介意别人的奚落,只调整一下表情,就像在舞台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拍打一下灰尘,继续歌唱一样。
问题的答案,是我写在纸条上,推到简的面前的。简照着读完后坐下,在上面飞快地画起乐谱上的小蝌蚪,然后朝我俏皮地一笑,又用手,在膝盖上弹起无声的音乐。我歪头“听”着,并很快地,被那样美的曲子,给吸进去了。
我开始成为简最忠实的粉丝。
但凡有她的节目,我一定是去得最早的那个。我像小时候去广场上看露天电影一样,搬了小凳子,仰头看那屏幕上,笼着光环的明星。简所属的乐队,也有很简单干脆的名字,叫“飞”。我坐在台下,看着简在狂放的音乐中,旋转,跃动,的确有飞翔般的High感觉。那样耀眼夺目的简,像一个巨大无边的磁场,我不由自主地,就被她给吸进最炽热的中心。
但这样的机会,在学校里,其实并不是太多。他们常常排练好了节目,却因为学校老师的保守,而被撤掉。每每这时,简总会拉上我,去学校旁边的山上不停歇地走,最后走累了,她便躺倒在山坡上,没有一句话,只定定看着头顶缓慢飘过的云朵。我嘴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简,也知道此时的简,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劝慰,她只想让旁边有一个人,默默地陪伴着她;尽管这个人,未必就是如我一样平凡到根本无法能与简,有思想交流的女生。
可是我却希望,能够做简身边,最有用的那个女生。我愿意为此,做任何的事情,包括丢弃掉日渐在班里显山露水的成绩。
简不甘心自己辛苦排练出来的节目,就这样还没有绽放,就在舞台下夭折。她要让这些歌声,穿透校园,抵达整个小城的角角落落。这样的野心,让简开始重整“飞”乐队,不仅添加了人员,还加快了创作新歌的步伐。
而我,很幸运地,被简选作其中一个成员。尽管,我不会唱歌,也不会敲架子鼓,更不会创作歌词。但我却具有了自己的用处,可以在简上台前,为她拿拿衣服,做做舞台布景,或者帮她递一杯纯净水。
我从电视里知道这样的活,叫“跑龙套”,是一个剧组或者乐团,最卑微的职位,但我却干得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并不惜牺牲掉大段大段的时间,陪在简的身边,只等她说一句口渴了,想要喝水。
我们的排练,很快地得到一家商场的认可,他们答应给“飞”乐队一笔不菲的费用,让我们替他们一款新到的商品,开一场宣传的晚会。
彼时已经快要到期末考试,学校里正紧锣密鼓地在组织一场又一场小型的测验,可是我们的排练,也需要耗费掉大量的时间。知道老师们肯定不会允许我们到外演出,所以一切也只能秘密地进行。秘密到我们签署了协议,谁一旦泄露了风声,就自动离开乐队。
可是,生活却是朝着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拐了弯。
我一连缺席了两次测验之后,老师们终于将妈妈找来。班主任在办公室里,把我一片鲜红叉号的试卷推给她看,又说,你女儿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天天跟一群学音乐的学生混在一起,她以为她有美丽的歌喉,可以吸引住高考阅卷老师啊。
妈妈脸上犹如被泼了油彩,红的蓝的紫的,倾倒出来,便成了对我满腔的怒气。她将我揪到班主任面前,让我当着她的面,给老师保证自己从今天起到期末考试结束,都不再逃课,或者三心二意地学习。
我低着头,看着指甲上简刚刚给我涂上去的鲜亮的蓝色,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迟到旷课,再也不跟差生们混在一起,敬请老师们监督。
可是当我在第二天课间,去简的排练室找她的时候,她却变得异常地冷漠,还几次因为我晚拿了片刻的水杯,而朝我发脾气,又嘲讽我说,如果不想当这芝麻官,干脆引咎辞职算了,别占着位置什么用处也没有。
我在喧嚣的排练室里,听着简这样大声地呵斥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以为简会过来安慰我几句,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而是跳上舞台,对她的乐队喊:下面我们完整地来一遍刚才的曲子。
我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推门的瞬间,我在余光里,瞥见简骄傲地昂着头,大声地唱着“青春倏忽而过,我却还在壳中,不肯看那纷繁的世界……”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正视我一眼。
我一天天地等待着简,等待着她向我道歉,或者,什么也不说,只像往昔那样,拉起我的手,去爬山,不停歇地爬,爬到我们都累了,躺倒在山坡上,想无边飘渺的心事。可是,她却是在那场晚会,快要开始的那天,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她将我彻底地给忘记了。而我,却并没有忘记,应该怎样挽回自己被简忽略掉的自尊。
演出的那天,我逃掉晚自习,一个人走了二十分钟,抵达那家商场的门口。远远地,我便看到简与“飞”乐队的成员们,在忙碌着搭建舞台,布置背景。帮忙为简跑龙套的,是个笨手笨脚的男生,几次我看到简冲他蹙了眉,而后叹口气,将被他弄得更糟的布景重新弄好。
我就这样在大风里,躲在一株芙蓉树后,看简紧张又快乐地忙碌着。那样的快乐,本来也应该有我的一份,却不过是因为小而又小的失误,被简硬生生地夺了去。或者,她本来就不打算将之分给我,是我自己,太过多情,这样陪伴着她,走了这一程孤单的时光。
商场旁很快地聚集了很多观众,看这场热情的演出。许多邻校喜欢“飞”乐队并爱慕着简的男生,也逃了自习,为他们捧场。乐队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个笨拙的龙套男,此刻在别人的注视里,都有了某种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光环。
可是,我并不羡慕他们,我知道这样的光环,不过是片刻,就会消失掉的。简没有给我的光华,注定她自己也不会那样完美地得到。
简的演唱,刚刚开始,她在一阵欢呼叫好声里,还没有来得及唱第二句,便有商场的经理,走上来,说,因为没有经过校方同意,雇用这个校园乐队,这场晚会,只能遗憾地取消掉。
我隔着重重的人群,看见忧伤迅速地席卷了简。她站在凌乱的舞台上,竟是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哭出来。
我早已预料到简这样的痛苦与难堪,我一直以为,我会在想要的结果面前,觉得有甩掉什么的快乐,可是,我却发现,我的心里,和灯火通明下的简一样,被哗地一下,掏空了。
一切又回复到昔日安静的模样。期末考试很快地来了又去,我的成绩,在父母老师的期望里,终于像那春天的花儿,倔强地沉默之后,还是吐露了芳香。
学习音乐的学生,开始被学校集中起来,重新组合成一个班,为了高考,而进行有效地训练。课桌的左边,又重新变得落寞起来。尽管,我每天早早地来到,都会将之擦拭得干干净净。
我对简,至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曾经怎样因为她将我赶出乐队,自私地向老师“举报”了他们那晚的动向。而简,也未曾对我提起,我的妈妈怎样找到了她,“告诫”她说,以后不要再拖我的后腿,耽误我的学习。她只是用那样“无情”的方式,一言不发地,“赶走”了我。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很快地历经了高考,并将那些不知道对错的过往,一起刻意地忘记,且再也不想,面对那些时光里无法挽回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