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男女间的猜疑,都顶着爱的名义,要么查其情史明细,要么窥其蛛丝马迹,要么虑其对己之心;但是那生疑之人,总是忘了,心内一旦起疑,犹如美玉之裂痕,无论如何修复,终究还是成了让人扼腕叹息的瑕疵。而牡丹花妖葛巾,生而为花中之王,遭遇一段热烈到要私奔的爱情,但是一旦被所爱之人猜疑,同样当机立断,弃之而去,毫无犹豫。
那爱上葛巾的洛阳书生常大用,初时的痴情,的确让女人为其动心。但他千里迢迢赶来欣赏牡丹的痴爱,联系到后来得知葛巾是牡丹花妖之后的“骇异”,总让人想起那个贻笑大方的好龙的叶公,所以即便是小说中在起始对常生的热爱,做足了文章,又是徘徊园中,又是作诗百首,又是典当春衣,流连忘返,但是依然觉得他的痴迷,有懦弱书生的矫情和虚假。不过想必还是感动了花妖牡丹,所以她才会现身园中,与常生“偶遇”。
常生对葛巾的猜疑,先是因其“宫妆艳绝”,而疑“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及至苦心赶上,被老妪呵斥警告一通,即刻“大惧”,并因此得场大病,差点断送了性命。葛巾对常生的这初次疑惑,毫无怒容,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人。隔几日后,猜出这可怜的常生惧怕过后,又爱慕美色,并相思成疾,便派老妪用牡丹之精华假说鸩汤,试探于他。生闻又骇,但终究还是爱恋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慌,只因那汤是葛巾亲手所调,便一饮而尽。及至醒来时红日满窗,疾病退去,便对自己的猜疑,益加坚信。其实不过是同一女子,在常生认定其为仙人之时,肯为之死;而等到最后确认其为花妖,便立刻面无颜色。由此推论,常生对葛巾的爱,其实更多的,是对其身份光环的痴迷。一仙一妖,差别大矣,常生之爱,当然也就区别对待,并因此一手将好端端一个家庭,推向了悲剧。
常生认定葛巾是仙人下凡之后,日思夜想,再次相遇,便惊喜到要跪拜葛巾,而及至私会葛巾之闺房,则心生庆幸: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可惜被葛巾之玉版妹妹搅了好事,常生只偷了床头如意,恨绝而归。隔夕葛巾赶来讨要如意,常生便直接表白内心痴爱: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葛巾一直在消解常生对其艳为仙人的猜疑,告诉他说: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又暗示他说: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但是常生却是几近喋喋不休,问过葛巾名姓,又打探老妪何人,玉版是谁,与户籍科衙役不相上下。
细细想来,这常生对葛巾也算得上痴情,为其流连不归,囊中空空,要断掉后路,卖马维持生计,只为可以多留几日;受到葛巾资助,却也只肯取一半银两;预谋二人未来时,又铮铮誓言: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可惜他人太过“迂谨”,初时害怕葛巾父兄羞辱自己;后来恐惧潜入女子闺房,要受刑罚;只是听到流言蜚语,便“不复能自主矣”;等到两人成功逃至洛阳,又日夜畏惧,会有人追至千里。反倒是身为女子的葛巾,比他要有大丈夫之从容不迫,每走一步,都是坦然,且计划周密,真不知她怎会爱上这样一个怯懦不能主事的穷酸书生。
爱上也就罢了,葛巾还要搭上自己的玉版妹妹,下嫁常生之弟。而这次胆小怕事的常生,再一次恐慌。担心会被人想起自己携葛巾私奔之事,硬是“不敢从其谋”。也是葛巾心中深爱,否则放在当下,如此谨小慎微之男人,必会遭来女人之诟病,将其一脚蹬开,另寻他人也不一定。
由此可见葛巾对常生的信任,程度之深,已近乎傻。大约每个女子,在恋爱中,都会有这样痴傻到恨不能为男人牺牲掉自己的悲壮,以为拿心来换,必能得其深爱。可惜人心隔了肚皮,葛巾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成功私奔,成全真爱,却洞悉不得那始终心存疑虑的男人,以致为爱放弃所有,最终却只换得一把同情泪。
常生对于葛巾究竟是仙还是凡女,抑或花妖的执拗探究,犹如当下男人对于女人过往情史的刨根问底。那股子热情,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所爱,是否值得。如若对方历史清白,那么女子的痴迷,便可以珍惜;但若如葛巾一样,来路不明,那么她的一腔痴情,就值得商榷。
所以葛巾即便是资助常生回洛盘缠,为弟娶得美妻,助其家族兴旺,帮其劝退匪寇,还是未能消退常生心中疑虑,以致在葛巾和玉版已为家族各生一子时,还要怀疑其身份不正,非要重返曹州,探得虚实。这次他终于“心满意足”,在昔日借住的主人那里,得知葛巾所言的“母封曹国夫人”,原是一株“高与檐等”的牡丹之王。
到此时,常生便有了许多心怀诡异的男人的可恶相。心中已经大骇,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只淡淡将墙上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念给葛巾来听。读此诗时,常生的视线,一定有强压的恐惧,和不为人知的恶毒,他只等着葛巾在这首诗后,会“蹙然变色”,承认花妖事实。这就像某个男人,没有将女人捉奸在床,却掌握了与此不相上下的证据,于是便拿来试探,窥测女人神色,并由此逼迫女人“自首”。
常生大约是希望葛巾能够隐瞒的,或者求其谅解也可。可惜他忘了,如葛巾一样可以跟他私奔的女子,在面对猜疑之时,也必是心内决绝,丢一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便义无反顾弃他而去;甚至将她与玉版为常生家族所生二子,也要摔地使其消失不见。这段从始至终都被猜疑横贯的爱情,也终落得个让世人叹息的悲凉结局。倒是那牡丹,由此在洛阳生了根,美名远扬,不次于那来处的曹州。
而男女间的猜疑,也像那繁衍不息的牡丹,历经了多少风吹雨打,依然是繁盛无比。
胡四姐遇到了总爱移情别恋的山西尚书生,便开始了一生在情路中的艰难跋涉和忘却之旅。
胡四姐对尚生,一心一意,而且爱恨鲜明。而多情的尚生,则始终三心二意,逃不过任何一个美色女子的诱惑。尚生是个见到美貌女子便有些挪不动步的男人,只是秋夜徘徊花影之下,便由花及人,生了遐想。所以在爱上胡四姐之前,遇到逾墙而过、荣华若仙的胡三姐,连其身世名姓也不追究,便“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而且盼着夜夜相见,也不管这胡三姐是恶鬼还是歹狐,又是否会借机要了卿卿性命。看上去尚生对每一个遇到的女子,都痴迷至极。在与胡三姐交往时,爱到可以整夜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不生厌,在他的眼里,胡三姐就是红药碧桃,植满他的庭院,让他每每看到,便会思及爱恋。就是这样地爱慕女子的容颜,这才让胡三姐引出了她的妹妹胡四姐。
尚生在还未见胡四姐前,听到胡三姐提及,便很没出息地跪地“哀请”,恨不能立刻见到让其倾倒的美色。及至真见了年方十五又“媚丽欲绝”的胡四姐,尚生的表现,是得了千万资产似的“狂喜”。尽管被那胡三姐逗引着,未曾与只“嫣然含笑”的胡四姐说上半句,但是他心里一定是急得抓耳挠腮,看那“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的羞涩少女胡四姐,愈发地比胡三姐要妩媚诱人,犹如那烟雨中的杏花,或者朝露中的粉荷,含苞待放,静等他这赏荷人的爱抚,所以尽管一直都在与胡三姐调笑,但是心里想的却全是那胡四姐,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在胡三姐面前太过放肆。
但是等到她们即将离去,尚生一下子慌了手脚,也顾不得颜面,拉住胡四姐紧紧不放,又请求胡三姐能代为说两句好话,留住胡四姐。胡四姐当是在心里也早就爱上了懂得讨女子欢心的尚生了吧,否则不会在胡三姐要求她稍稍留下陪陪情急的尚生时,她用“无语”回应了胡三姐。果然等到胡三姐一走,两人“备尽欢好”,昔日不曾言语一句的胡四姐,也对尚生“倾吐生平,无复隐讳”,而尚生对胡四姐的迷恋,几近痴狂,知道其为女狐,依然对其深爱。而胡四姐对尚生之爱,则是独断且不容任何外人侵入的。早先尚生与胡三姐调笑之时,她虽未言语,但是心里一定起了恨意,或许也正是这股子恨,才让她不屑与胡三姐一样,跟尚生言谈。因此两人交欢之后,胡四姐便毫不客气,将胡三姐早已狠毒地杀掉三个男人的劣迹,抖给了尚生,又恨恨地“警告”曾经被胡三姐迷惑的尚生说,凡是迷恋她的男人,没有不死于非命的!
这样一番明显带着一种女人间的嫉妒和小心眼的告诫,还是吓住了尚生,急急地向胡四姐讨来专门对付妖狐的符帖。这符帖的来处,虽然据胡四姐说,是仙人所赐,但未必不是胡四姐平日私藏了,专门等着哪日“对付”总是主动抢走男人的胡三姐。作为姐妹,她们显然对彼此非常熟悉,而如此熟悉,还要拿出符帖吓退胡三姐,足可以看出胡四姐对尚生,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果然胡三姐天明之后再来找尚生,看到尚生卧室门上的符帖,立刻明晓了胡四姐的独占心思,骂她“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又道出自己本没有对尚生生出仇意,不想加害,她又何必为了一个男人,无情到这等地步。
不过刚刚让尚生断了对胡三姐的念想,偷吃惯了的尚生又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被另一无名无姓的“骚狐”勾引上了床。而且,还是约好了与胡四姐见面的同一天晚上。女狐们都颇聪明,胡三姐知道尚生逃不过色诱,而后来的骚狐又看穿了尚生还迷恋金钱,所以怂恿他说:“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尚生经不住蛊惑,收了骚狐不过是一两银子的贿赂,便喜滋滋地回家买了好酒,与拿来美味佳肴的骚狐饮酒调谑,“欢洽异常”。吃饱喝足,又“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
这一次出轨事故,让尚生这个男人在聊斋中几乎等同于现代不知羞耻的“小白脸”,睡了女人的床,又拿了女人的钱,吃了女人的饭,自己则分文不费,好不自在逍遥。
如果搁在当下,女人们想必会甩了这样吃软饭的男人,另寻他人。偏偏胡四姐用情太深,虽然骂尚生“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但还是经不住尚生的哀求和胡三姐的劝说,很轻易地便原谅了这个屡教不改的男人。
可是她的大度与宽容,又换来了尚生怎样的相待呢?后来有陕西人作法,将胡四姐一家狐妖全部捉入瓶中。尚生并没有阻止陕西人捉狐,只是在其吃饭之时,心生恻然,靠近瓶去打算看个究竟。如果胡四姐在瓶中保持了沉默,而不是忿然指责尚生:“坐视不救,君何负心?”怕是尚生断不会大胆帮助胡四姐逃了生,让她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修炼成仙,并同时度了他自己,也成为鬼仙,无需受苦。
他们再见,已是十个春秋过去。彼时尚生是俗世的一个普通男人,正监督佣工割麦,遥遥看见胡四姐坐在树下,过去“执手慰问”,并“欲与偕归”,而胡四姐则回复他说:“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她说这句话时,一定是面容平静,“但思君之念未忘”,这一句又袒露了她内心的忧伤。她曾经那么爱他,他却一次次让她心伤,而今她终于一心一意修炼,且“大丹已成”,只是即便是这样,依然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见他一面,问候他是否还好。
之后又过二十余年,尚生当是临近花甲。与胡四姐再次相见,她告知他的辞世之期,并劝其不必悲忧,因为她会“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
至于尚生辞世之后,是否在天上与已经“名列仙籍”的胡四姐相遇,文中并没有交代。但想来即便是相见,也不能继续前缘。
因为,她自15岁那年与他相遇,一直所要做的,便是通过修炼,可以断绝尘缘,不再眷恋于他。而这样的深爱,尚生即便是成为了鬼仙,也不能够真正地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