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下哪个女子能像阿霞一样,爱上一个男人,而在这个男人为了与她相守便无情地抛弃掉结发之妻时,提前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并因此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那么或许报章网络中,便会少一些“情感倾述”的怨女痴男。可惜,几百年过去,女人并未进化成如阿霞一样明智且决绝,即便是再爱,也丝毫不拖泥带水。
不知阿霞这个女鬼,是不是专为检阅男人品性,才到阳世走这一遭。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陈生,在野外她要上吊之时,劝她另外嫁人,不必因为母亲将其托付的表兄对她施恶而自寻短见。而在得知她无人可托时,又让她可以暂住自己家中。本以为这第一个出现的男人,会是个热情侠义之士,言行也必磊落光明,可惜,到了他家,便露了情色的尾巴。“挑灯审视”,见阿霞“丰韵殊绝”,遂喜不自禁,要猥亵于她。阿霞当即对这个男人失望,“厉声抗拒”,并因此惊动了陈生隔壁住着的景星景书生。
阿霞见到“逾垣来窥”的景生,即刻将一颗心又投向了这个男人,期待他会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男人,因此“凝眸停睇,久乃奔去”。只这一眼,便让阿霞将自己托付给了景生。当景生回到房间欲关门睡觉之时,赫然发现阿霞从自己房中走出,并直接向他表白:“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这句话让景生大喜,那种心花怒放,不次于刚刚陈生挑灯见到阿霞美貌时的程度。由此看来,他德行其实也并不怎么高尚,先是用话挑逗阿霞,看到她“笑不甚拒”,当夜便与其共寝,圆了好梦。
之后景生便将阿霞金屋藏娇,日日欢爱。但没过多久,阿霞便告诉景生说,父亲将到西部做官,也会带她与母亲同去,为了能够与景生“相从以终”,她需要趁此向父母说明两人的关系,否则,“情好虽佳,终属苟合”。
两人约定十天左右再次相见后,景生便开始考虑如何安置这个“家外家”。想来想去,在书房里虽然红袖添香非常浪漫,但常有文人墨客光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带回家去,又怕结发之妻生出嫉恨。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妻子休掉。
即便是当下,也会有一半多的男人,想出休妻这一招来。而另外一些,则是家花野花并存,互不打扰。由此看来,女人们到而今也未曾修炼成阿霞这样内心通透,在热恋之时,便将那男人看得清晰;而男人们呢,也未曾逃脱掉如景生般好色且喜新厌旧的底子。
景生休妻的招数,也是老套,虚伪而且死要颜面。看“未尝有失德”言行的妻子,哪儿都不顺眼,见到便又打又骂,但却不道究竟,试图逼迫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妻子哭哭啼啼,欲要寻死,他便借机赶她说:“死恐见累,请蚤归。”男人变了心,原来是连结发妻子死在家里都怕受了连累,恨不能她立刻消失掉才好。而等其离去,他又急急地打扫房间,将昔日的那股子旧尘气祛除,让新鲜的爱欲取而代之。
可惜在粉刷一新的房子里左等右等,却不见那新妇阿霞到来,而且,竟是自此音信全无。在这期间,前妻曾经委托好友多次劝说景生,不计前嫌,试图与他重归于好。假若景生接妻子回来,或许阿霞会再次与他欢爱,而他的妻子,也未必会如此小肚鸡肠,不肯接纳阿霞。但偏偏景生还心怀期待,以为阿霞会再回来,不想让这房子重新被前妻占了去,枉费了一番心机,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前妻和好的要求。可是在前妻嫁给与他有世仇的乡邻夏侯氏之后,景生又自私地生出怨恨。由此看来,景生这个男人,实属有才无德的小人,阿霞的那一程短暂的欢爱,都是错给了他。
一年半后两人于途中相见,阿霞已经嫁给南村郑公子半月有余。景生几乎是愤怒地朝阿霞大吼:霞娘!何忘旧约?而阿霞,也在此时反问他说:“负心人何颜相见?”景生不明白,坚持认为:“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阿霞终于一语点破梦中人:“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
阿霞像当下许多的女子,毫不避讳对于前程似锦男人们的热爱。之所以当初选定托付给景生而不是陈生,原是因为景生“祖德厚”,预测到他可以考中科举,也即能够大富大贵。可惜景生抛弃结发妻子,被冥王给削了富贵,所以这样的男人,即便是跟随着他,被他专一宠爱,也了无意义。
阿霞所嫁的郑生,果然中了科举。而少年时便声名远播的景生,也真的如阿霞预言,落了第,被一王生取代了本应得到的第二名的位置,并因此在之后地位与家境皆一落千丈,人过不惑之年,依然形单影只,无人肯嫁。
假若到此结束,这一篇章,不过是再老套不过的男人抛妻娶妾却不成的故事。但偏偏两人又再相遇,而且,是在阿霞所嫁的郑生家中。落魄的景生四处蹭饭,恰好遇到旧相识郑生。想必在郑生刚刚领其进入家门的时候,阿霞便窥见了他,但还是对郑生明知故问:堂上客,非景庆云耶?尽管她并没有详细告诉郑生她曾经与景生的相约永好,只是说当初避难他家,“深得其豢养”,所以虽然声名太贱,但祖德尚厚,可以给予接济。
阿霞不仅劝说郑生给予景生一些物质上的照顾,还遣婢女送景生二十两私房钱,让其“觅一良匹”,并坦诚地告诉他,之所以这样,是为了“聊酬夙好”。
阿霞终究还是没有无情到嫁了大富大贵的郑生,便忘了这个为她负心抛妻并因此落下个贱声名的景生。鬼与人一样,原本不会看破红尘到完全与之隔绝。阿霞送出的是金子,实则是过去曾怀的那片深情。
倒是那个景生,回去便迫不及待地买了一个缙绅家的婢女,而且不知是上天注定还是阿霞所设的小小的惩罚,这一任妻子,又丑又凶。却是被阿霞说中,生了儿子,且中了进士,算是延续了景生祖上的厚功德。
郑生死后,阿霞便在送葬归来的路上,消失不见。陈生、景生与郑生,这三个男人在她的检阅中,只是棋盘上小小的卒子,好与不好,都不过是一程相伴。
云翠仙遇到了轻浮男人梁有才,注定了不能白头到老。而梁有才遇到了聪明女人云翠仙,也注定了性格中的自私与狡猾,要遭遇宿命般的惩罚。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一对男女的归宿,通过婚姻,毫无波折地抵达命定的终途。
若是生在当下,或者没有母亲的专横独断,云翠仙这样洞察力强又懂得自爱的女子,必不会与梁有才结为伴侣,在最初的相遇时,就能看穿他心内的诡计与阴暗。不要说让他骗婚成功,就是身体碰触一下,都不会让他寻到机会。所以云翠仙生错了时代,但也因为性格中的坚定与不屈,她在错误的时代里,照样可以拯救自己,逃离掉一场错误婚姻有可能带来的致命灾难。
梁有才一出场就是一副小商贩的狡猾卑贱相。在泰山浴佛节上,别人都虔诚地跪拜上香,唯独梁有才,看到人群中“年十七八而美”的云翠仙,便“诈为香客”,在她旁边跪下。跪下单只是祈祷也就罢了,梁有才分明就是一流氓痞子相,假装膝盖无力,将手按在云翠仙的脚上。这样明显的挑逗,换来的云翠仙的反应是“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梁有才不依不饶,云翠仙终于生了气,不再跪拜,站起出了门。梁有才紧紧跟随,却还是走丢了她。
两人也是注定的一场孽缘。在回程的路上,梁有才又遇到了云翠仙,还有她的母亲。而两人的谈话,恰好是关于云翠仙的婚事。梁有才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先是上前搭讪,满嘴甜言蜜语,并以山路艰险为由,做出一副要护驾保航的殷勤模样。而且称呼上无比亲昵,对云翠仙称呼“妹”,对其母则讨好为“母”,摆明了要做人家女婿。果然随后他便毛遂自荐,说既然刚才所言择婿不嫌弃贫贱,恰好自己未婚,不知是否“当母意”。梁有才若是生在现在,在官场上一定是善于钻营之人,知道一件事要想办成,一定要找那主管之人。所以他若求婚,自然先要“当母意”,而且只要当了母意,离成功便不会太远。
梁有才的攻坚策略果然有效。云翠仙的母亲开始动了心思,追问她对这门亲事的意见。云翠仙起初沉默,经不住母亲的百般询问,便毫不客气地对梁有才下了定语: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如此评价,假若做母亲的稍稍有一点经验,或者心性再慢一些,不将女儿迫不及待地嫁出去,便会再作打算,委婉拒绝掉梁有才。偏偏这个梁有才,嘴巴上抹了蜜一般,即刻对天发誓,说自己是个诚挚朴实之人,不会两面三刀,更不会欺瞒狡诈。
岳母与女婿天生就不会生仇,梁有才的一番忠心耿耿的誓言,没有打动云翠仙,但却让岳母大人当下喜悦,而且一口应下了这门婚事。所以云翠仙再怎么“不乐”又“勃然”,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梁有才此时愈加地献殷勤,找来抬轿之人,自己则一路步行,好似一位不惧辛苦的仆人,遇到难走的山口,还大声苛责轿夫不能颠簸摇动。这样的小细节,最终换来了当天晚上抵达云翠仙的舅舅家时,岳母便喜悦宣布的良辰吉日。
被迫听从母命嫁给梁有才的云翠仙,在洞房花烛夜,道出心中唯一恳求,便是希望梁有才能够在此后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活着,如果梁有才可以做到,那么他便不必为生活而忧虑。梁有才大约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只是云翠仙对自己的告诫,所以暂且“唯唯听受”,以便可以顺利娶得美人归。
如果云翠仙有错,那么就是没有阻止母亲如此早地给予梁有才一份温饱无忧的生活。天性懒惰的梁有才,几句甜言蜜语就得到了云翠仙,还用家徒四壁换得岳母的同情,很顺利地便摆脱了劳碌命,并沾染上男人有钱后的赌博恶习。
到这里,梁有才去掉了伪装,露出了让人生厌的真面孔。他不仅不听从云翠仙的劝说,还偷盗她的首饰拿去变卖换钱。而云翠仙也看穿了这个男人,无法劝他悔改,也暂时无法摆脱掉婚姻,便“严守箱奁,如防寇”。夫妻做到这样犹如防贼一样的份上,其实已经没有延续的必要。而梁有才在赌友让他卖掉云翠仙换得千金赌资的撺掇下动了心思,更直接将这场婚姻导向了终途。
且看这个恶俗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让云翠仙主动卖身给富贵之家的。自从心中有了卖妻的念想,梁有才便一日都没有放下过。他还卑劣到不明说,要让云翠仙主动领悟他的意思。起初他时时旁敲侧击,说家贫难以度日,见云翠仙不搭理他的抱怨,便使出自私男人的小性子,拍桌子打板凳,骂骂咧咧,做出种种丑态。其实云翠仙早就从梁有才的举止里看出了他要卖妻的心思,但大约对他还存着一点念想,所以就姑且在饮酒对酌时试探于他,建议他卖掉家中唯一的婢女,或许可以稍稍宽裕一些。不想梁有才摇头说:其值几许!这一场酒,喝得很长,也有些闷,两个人心里在作无声的较量。梁有才期盼中的结果,终于在云翠仙彻底的失望中得到。
梁有才表面上对云翠仙主动提出的卖妻一事惊愕,并虚伪推让:容再计之。但实际上兴奋莫名,早早地就联系到了买家。只是他没有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云翠仙不是他想象中的弱女子。他骗她走上卖己的路,她也以探望母亲为由,骗他归省至岳母家。这一去,梁有才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云翠仙在母亲面前,对梁有才的怒骂,不只是倒出昔日所受的委屈,也是对全天下犹如梁有才一般獐头鼠目男人的痛诉。她将梁有才从最初相遇时的轻薄,到结婚后的好逸恶劳,再到如今起了卖妻的“大恶”,一一数来,一句“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道出了云翠仙对这场婚姻早就看清了结局,只是为了不违逆母亲意愿,而用事实来证明所嫁的男人,怎样的卑劣和低贱。
云翠仙最终没有听从周围人的建议,杀掉梁有才,而是将其放逐,自生自灭。离了云翠仙的梁有才,很快地落魄成乞丐,沿街乞讨,遭人唾弃。但他还有一点点的清醒,随身带着一把刀,并最终寻找到机会,杀死了那个曾经劝说自己卖妻的赌友。这点清醒,不能解释为是他的悔改,反而可以看出他个性中的偏执和阴暗,明明是他自己内心先有了不轨,却偏偏将这样的悲剧,归咎于那个不过是导出他内心不轨的赌友。
梁有才死于狱中,算是罪有应得。而不知是狐是仙的云翠仙,自此也无踪迹。这一场婚姻,是梁有才人生中的全部,而于云翠仙,则不过是漫漫人生途中的一粒微尘,有风吹过,即刻便隐匿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