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已经分开了很多年,确切地说,她与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恋爱过。他们只是在某一年的北京,偶然因为工作而相遇,于是便自此难忘,成为彼此的知己。
但也只能是知己,无法再向前一步。因为,他早已做了父亲,她也成了母亲。他们在各自的家庭里,都是一艘温暖的小船,载着彼此的家人,安全向前。所以无论哪一个驶出了既定的航线,都有可能带来翻船的后果。
这一点,他们在最初深情对视的时候,便已经明了。但是爱的火焰一旦燃烧,便有无可阻挡的燎原之势,不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可以控制住的。在她的归期,即将来到的时候,她几乎天天哭泣,即便是在她的怀里,都那样强烈地想念着他。而他,则请了假,陪她度过最后的几天。都知道这一场燃烧,必定只会剩下冷却的灰烬,但还是不管不顾地盛烈地绽放着。
如果这一生中,她做对了一件事,那便是爱他吧。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她任由他牵着手,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上。他们已经不是十几岁的青涩少年,却与初恋的少男少女们一样,共吃一支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或者站在街头的麻辣串小摊上,于凉凉的初夏傍晚的风里,端盘极过瘾地品食着。甚至是一小包五香的瓜子,他们也能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有滋有味地嗑上几个小时。
但这样的时光,很快地便结束了。她要南下扬州,回到生活的俗世。他则继续留在北京,穿行在再也无法与她相遇的地铁里。他们各自的生活,看上去连并行都不能够,而是沿交叉的那个点,相背而行,愈来愈远。
但她还是于罅隙中,为这份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她的老家,在山西的大同,而有一辆火车,恰好可以从扬州穿越北京而后抵达大同。她早已细细看过,火车在北京,可以停留18分钟。
就是这样的18分钟,让她心内的忧伤,不再如此剧烈。此后的每一年,她都可以在回家的中途,与他相见吧。她想。尽管这样的相遇,于漫长的一生中,如此地短暂,又渺茫无依。
他们在分别后的第一年,她利用一个7天的长假,一个人回家。她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火车会在晚上9点钟,抵达北京西站,如果他有空,买一张站台票好吗?她没有等他回复,便关了机。她不敢看到他否定的答复,她害怕他在这彼此没有再见的一年里,眼睛里已经不复昔日的温情。尽管,她并不奢望会重温往日的那抹柔情。她只是想看一眼他,只一眼,就可以知足地去过漫长无边的世俗生活。
火车徐徐抵达北京西站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窗外等待上车或者接站的人群,她希望在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中,可以寻到他那双一次次入到她梦中的眼睛。哪怕,只是瞬间一瞥,而后火车无情地驶过,不作任何的停留。
她几乎是第一个跳下了火车,像一个丢失了魂魄的身体,不安地漂游在人群之中。她的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荔枝,是临行前,特意从早市场上买来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他曾经天天买了荔枝绕大半个北京城,送给她吃。而今,她也要千里迢迢地,送荔枝给他,而后像他当初所做过的那样,一颗颗地剥给他吃。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他却依然没有出现。她打开手机,等了许久,也没有一个短信响起。周围不断地有小贩过来,问她,买不买北京的特产,捎给家人,她在这样的喧嚣嘈杂之中,将那个熟悉的手机号码,输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拨打出去。
就在火车还有两分钟就要启动的时候,他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风度翩翩,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扮,就穿着一身不怎么和谐的衣服,过来看她。不过是一年,他却明显地有些老了,不知是因为相思,还是因为为家人操劳。
但她的眼泪,还是在他微微喘息着站定的时候,流了下来。她突然找不到话说,直到他用右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又低低地说一句,孩子的母亲病了……让你等了太久了……她就在这样的话里,一下子看清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看清了这一程爱,他们不过是彼此的一段风景,除了路过,他们永远无法找到停留下来的理由。
她的心,就这样安定下来。她在列车员的催促中,异常温柔地慢慢剥开一个荔枝,放入他的口中,然后说,车恰好路过,便想要看你,你多保重。
她再没有回头看他,她知道他的眼中,有与她一样的泪水。但她亦知道,很快它们便会在旅途中逝去,只留下白色的咸咸的结晶。
那便是途中爱的味道。
转身忘记不值一提的眼泪。
曾经与一个人,有过一段算不上爱情的交往,只是互生好感,于是便彼此牵挂,将对方当成自己的蓝颜知己,喜欢将心中小小的心思,倾诉给他。他倒也算是个好的倾听者,在我失恋难过或者烦恼的时候,会适时地将肩膀借过来,让我放心地倚靠,并用哗哗流淌的眼泪,将他新买的衬衫浸湿。
我们当然不是彼此的爱人,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做知己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当他一次次去见不同的女孩的时候,我的心底,还是会泛起冰冷微酸的疼痛,好似吃了一枚冰箱里刚刚拿出的青杏,那丝丝缕缕的酸,一直从齿间延伸到肠胃的最深处,并在那里打了个结,成为一个手术也无法祛除的毒瘤。
记得一次我站在地铁里等车,收到他的短信,说,在去见一个朋友介绍相识的女孩的路上,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失败而归。我的眼泪,突然间就蜂拥而出,犹如地铁停下时,疯狂上下的人群。我就那样站在地铁的门口,蹲下身去,泣不成声。许多人在我的周围,冷漠地拥挤碰撞着,间或,也会给我一个白眼,指责我堵住了门口。可是我却什么都不再顾及,只是那样咬着手指,绝望地哭泣。
我从未将这场哭泣,告诉过他,我将之当成一个珍贝一样的秘密,藏在心底,不给任何人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我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之所以接近于我,做我的蓝颜,愿意听我的絮叨,不过是因为他打听到我的叔叔,是一家单位的重要负责人,而他,恰恰与这个单位有着重要的合作项目,他需要从握有实权的叔叔手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则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成为一枚于他有用的棋子,放在决定命运走向的关口之上。
我起初并不相信,以为是别人蓄意造谣,或者传播流言。后来有一天,他所负责的项目出了问题,他突然就换掉了手机号码,断掉了与我的一切联系,好像是一夜之间,这个曾经让我为之哭泣失落无助的男人,就从人间蒸发掉了。
他后来果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甚至连道歉都没有再给过我。我听说他曾经回来过,给一些人重新联络上,可是他唯独没有再想起我,想起那些我倾听他烦恼的傍晚,或者我倚在他的肩头,向他哭诉的温情的往昔。
这个人,自此成为我生命的影像中,被冷漠剪掉的那个镜头。当我在喧嚣的地铁里,为他哭泣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会被我刻骨铭心记住的男人,我会想念他,就像想念另一个自己。是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些眼泪与伤痛,被时间的沙漏检阅而过的时候,竟是微不足道,一文不值。所有绚烂的迷人的思念,剥开伪装的肠衣,原是最不堪一击的朽烂的内核。
那被我用力珍藏的眼泪,不过是人生,给我开过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它转身忘记,我也不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