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这几天上海阴雨绵绵,我也懒得出门,一直憋在阁楼里,拉了窗帘,打开我从北京带回来的橘黄色配有金银丝流苏的台灯,做刚从网上接到的关于女式内衣的广告设计。
黎落落几次打电话来,吵嚷着说要我跟她去吃麻辣火锅,但每次看到外面湿漉漉的天,和法桐上残留的几片叶子,还有楼下那条湿滑寂寞的石板路,我便总是没了去吃的心情。
黎落落便骂我,说好歹也是一80年代出生的先锋艺术女青年,何必这样跟一段感情过不去。说白了不就是多了一个男人曾经爱过你么,算起来咱还是赚了,一点都不亏。所以还是趁现在还有一小把好时光攥在手心里,赶紧好吃好喝好玩去,再不济,也就是重新谈一个嘛!上次咱找一大叔,这次咱专捡一掐就出水的嫩的挑。我就不信,咱这么有才华有魅力的秦皇岛姑娘,还找不到一个比苏锦安更好的?!如果你真找不到,我黎落落说什么也要跳北戴河自杀去!
黎落落真是有一张厉害嘴巴,说什么都专找那软肋,一针扎下去,让你疼得要命,但也大呼过瘾。就这样一通骂,果真让我心底淤积的伤痛,一下子见了阳光。
于是便收起电脑,跳下床去,又将不知何时钻到床底下的一只波西米亚绒毛靴,和憋屈在垃圾桶旁的另一只,重新在我左右脚上胜利会师。我差点就忘了涂滋润唇膏和护手霜,但还好并没有忘记将上次买的柠檬黄的竖夹,从首饰盒里拿出来,带给黎落落。
锦,我在一路赶往黎落落约会的火锅店的时候,又想起这个丫头风风火火的一场又一场的爱情。她在读中学的时候,就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半月谈”,几乎是隔三岔五地就见她换了男友。有时候她带一个新的男生面孔与我一起逛街,我几乎都没有兴趣问他究竟是叫什么名字,读哪个年级,或者来自附近哪所学校。因为我从黎落落燃烧的激情里,知道这一程爱恋,也不会长久。他们不过是她行走线上的一个又一个点,连接起来,便成了她毫不畏惧、百战百胜的爱情史。
锦,或许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你永远都无法理解黎落落一往无前的恋爱精神,就像很多时候,你也无法理解我一样。你以为我是一只温顺的小猫或者小狗,可是你却发现我原来是一只爱疯狂撕咬一切的小野兽,高兴的时候可以牵着你的手,旁若无人地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发怒的时候则成了一只你无法掌控的小豹子,将你一下子撞倒在地,而后连道歉也没有,就兀自冲出了肇事现场。
所以我要一封封地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爱你的这一程里,有怎样你没有看到的刻骨铭心的疼痛与伤痕。不管,你何时才会有时间,想起我离开北京时,你为我建立的这个专门的电子信箱,并看到这一封又一封完整地记录了我们相爱时种种快乐、忧伤、痛苦、误会、隔阂、厌恶、遗弃的信件。
锦,我也曾经爱过不同的男人,哦,准确地说,是男孩吧。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称得上是完整的男人。他们大多青涩、稚嫩、拿不起、放不下,遇事总是畏缩不前,所以我很快便可以像黎落落一样,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抛弃,并迅速地忘记。唯独你,隔着十几年的光阴,让我仰视,并晕眩到像个傻瓜一样,将自己强大的根系,拼命地植入到你的身体之中。
锦,对于你,我或许只是一片路过的绿洲,或者山泉吧,曾经慰藉过你在北京打拼的孤单的旅程,但是,时光的列车轰隆隆驶过,我也便滑了过去。你参予了我的一段生命,但对于我的过去,你只是偶尔耳闻,甚至,一无所知。
你永远也不可能想象到,我和黎落落,曾经一心一意地爱过同一个男人。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和黎落落正读高二,还是花朵一样诱人芬芳的小女生,不像是现在,我从自己的身上,已经闻得到衰颓的味道。那个男人是我们学校旁边书店里的老板,30岁,有一张淡然寂寞的面孔,棱角分明,平头,视线中总是有落在别处的惆怅。
但他又是温和的,看我和黎落落无事乱翻书,而且,只翻,很少买,并不生气,反而会与我们闲聊几句,问我们喜欢看什么书,下次他打电话订购。痴迷读书的我,却总是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倒是黎落落,冲锋在前,帮我扫荡一切杂草荆棘。她似乎在他的面前,从来都不懂得约束自己,如果我是个举止羞涩的旧时深闺中的小姐,那么她一定是那个陪在小姐左右的利嘴丫鬟。
黎落落总是将自己刚刚听说来的书名,一口气倒给他,也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或者,他进来了会不会卖不出去。她只知道有人在看,她也恰好记住了这个名字,并能够在他面前显摆一下。我记得黎落落说过的书名有《长腿叔叔》、《呼啸山庄》、《少年维特的烦恼》、《简爱》、《汤姆叔叔的小屋》、《飘》、《金银岛》、《百年孤独》。
难为只喜欢唱歌跳舞对文学不通几窍的黎落落,能够记住如此多名著的名字,而且,还全是外国名著。有那么一两部,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黎落落每次像背诵课文一样背完了她最新搜刮来的书名,便会像个听话的吉娃娃,傻乎乎地趴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主人——费云川。
喔,锦,我忘了向你介绍书店老板的名字了,他叫费云川,与琼瑶小说里的费云帆只一字之差。当然,这是我和黎落落私下里给他取的名字。至于他的真实姓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名字,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带上了我们的味道,那种如成熟的木瓜一样的味道,淡淡的甜,但并不腻,清爽,又温和妥帖。我们可以夜晚在宿舍里小声又安全地谈论起他,就像谈论某个电影里的明星,但别人却并不知晓。我们也可以走在人群里大声地提及他,而不必担心有女生因为嫉妒抢了去,甚至我们在费云川的面前,都可以大胆地说出来,就像在说一个掌心里的暗语。
我始终不知道费云川究竟有没有看出我和黎落落的小伎俩。他是个30岁的男人,有家,但还没有孩子,喜欢书与音乐,所做的工作与这样浪漫的爱好恰好完美地结合起来。看上去他应该没有什么忧愁,所以,他也应该很少会关注我与黎落落这样小女生的爱恋吧。
或者,他根本就不屑与17岁的我们,谈论爱情。
总之,当有一天,我和黎落落鼓足了勇气,问他,他的妻子是他的初恋情人吗?他略略诧异一下,便笑着摇摇头,便再也不肯回答一个字。
于是我便利用我出色的虚构小说的能力,向黎落落虚拟了一段费云川的前世今生。
在我的虚构中,有一半上海血统的费云川,在三岁的时候,跟随下乡做知青的母亲,从十里洋场一路坐火车向北,一直抵达位处秦皇岛的这个无名的小城。而他的父亲,则因为得罪了某个领导,被发配到新疆或者云南。费云川的母亲曾经是富家小姐,在生活的困苦面前,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带着他下嫁给了当地一个制作家具的艺人。费云川长大之后,为了圆母亲回上海的梦,曾经去上海读了4年的书。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纯美的女孩,他们深深地相爱,并很快地打算告诉彼此的父母。但就在这时,费云川发现,这个女孩竟是当年将亲生父亲贬往边疆的那个领导的女儿!在双方父母的阻挠之下,两个人不得不含泪分手。费云川再也不想待在上海,而是辗转几个城市之后,又回到了这个小城,并开了这家书店,而后又听从母亲的建议,和一个相亲认识的在塑料厂上班的女人结了婚。
黎落落用热情的尖叫与拥抱,回应了我虚构的这个故事。我还特意用十几幅漫画,连贯起了费云川的整个传奇身世。那些漫画是我一口气挥洒而成,我将它们订在一起,又用漂亮的封皮包好。喔,看起来这本图文并茂的小画册,几乎像是儿时看到的连环画,或者那些吸引我差一点去偷了来读的画本。
而这本小画册,当然是被黎落落用巧克力加奶油蛋糕的强大攻势,给诱骗掠夺了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一个人跑到书店里,漫不经心地向费云川炫耀了一番,并试图看到画册里的故事与费云川的真实经历重合后,所带来的奇异的尖叫效果。
但结果是费云川只淡淡地翻了一下,说声画得不错,后来看到黎落落脸上鲜明的失落,又随口加上一句,是你画的吧?女孩子的虚荣心终于让黎落落背着我撒了谎,她几乎是争抢着向费云川表白,当然是我画的!但据她后来老实交代,说完后她还是红了脸。但好在费云川没有注意,而是很有礼貌地赞道,你是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子呢。
就这样的一句夸赞,让黎落落此后在费云川面前,一下子优雅起来。她甚至开始刻苦练习一向让她头疼的芭蕾舞。她说,芭蕾舞是天鹅的优雅舞蹈,我要从一只丑小鸭,一举变成白天鹅,让费云川在几年后再见到我,即刻会离了婚来娶我。
锦,你瞧,黎落落她书读得不多,但她却自有一套独一无二的奋斗观,而且她还毫不吃醋地拉我一起跟她奋斗。她说,将来我们一起嫁给费云川,按照年龄,我做他的小老婆,而且,绝对不会与你争风吃醋。
锦,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黎落落执意要报考上海的大学,并在得知我选择了北京之后,与我大吵了一架,甚至还说了要绝交之类的伤心的话了吧?
费云川,这是我和黎落落共同爱过的男人。我们曾经在读大学的第一年暑假,还想着结伴去看望他,并向他袒露少女时的秘密,但却不知道,费云川就在我们进入大学的那个秋天,离开小城,去了另外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们则费尽了心思,也没有打听到。
锦,我记得那个离开小城一年后的暑假,我和黎落落站在已经改头换面,成为状元饭馆的书店门口,心里的感伤与失落,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向来自称不为男人所动的黎落落,甚至还趴在我的肩头,哭了。
后来我们还是走进那家饭馆,去吃了水饺。哦,那是我们吃过的最难吃的水饺,一点都没有当了状元的感觉,反倒有秀才落榜后的失意与怅惘。那似乎没有去干净皮的鲅鱼水饺的腥味,从我们的胃里,一路攀岩弯曲而上,穿越渗透了我们在苦痛中沉浮挣扎的五脏六腑,以及每一个微小的细胞。
我以为此后我们再也不能够见到这个在我们的青春期里,旷日持久驻扎的男人。黎落落也说,爱情可以有许多次,初恋却只有一次。所以当她历经了费云川,她便可以放心地卷入一次又一次爱情的漩涡,并在其中,执迷不悟。
可是,锦,这个世界又是多么的小,8年之后,费云川竟然辗转来到了上海!竟然在福州路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竟然,他还离婚了!
黎落落这次真不够义气,是我蔫蔫地吃了一半火锅的时候,她才装作一脸平静地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我,而且还害我因为巨大的震惊,一下子呛了喉咙,直咳得花容失色,引来周围人与服务生的侧目。
但黎落落显然是被这个好消息快要憋疯了,刚刚说出这个秘密,就再也刹不住口,喋喋不休地将如何在网上校友录里无意中碰到有人写回忆录,提及当年长相酷似周润发的书店老板费云川,说他在我们走后的那一年,在婚姻与事业上,皆经历了重大的打击。他的书店被同行找了借口封掉,而他的妻子,则出了轨,爱上一个有钱的男人,并毫不留情地将肚中三个月大的孩子打掉,跟那男人私奔去了省城。据说,临走的时候,还将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都给取走了。之后费云川便携带仅剩的一点钱,去了很多个城市。根据黎落落带着微微醋意的猜测,或许也曾谈过许多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父母生长的城市——上海。
费云川,他现在又属于我了!黎落落将几片煮得冒着幸福小泡泡的菠菜叶放进口中时,这样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道。但不过是片刻,她又更正道:不,是属于我们俩!
我看到黎落落的脸微微地红了,像是又回到那段羞涩又大胆的少女时代。
锦,我没有告诉黎落落,我永远都不会再跟她争抢费云川,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你。
锦,你何时会看到这一封又一封的信呢?
我并不指望你能够给我回复。我在离开北京的时候,你就已经无情地告诉过我,不要让我再奢望什么,你换掉了手机,删除了我的Q,又断掉其他的联系方式,只留这样一个狭小的通道给我。你说,龙小白,你不要再有希望。
哦,锦,那么,我不要希望,只求你,在信箱里,设一个自动回复,好不好?哪怕,这个回复里,只有毫无表情的4个字:信已收到。
我只想知道,这些记录了我不熄的燃烧激情的文字,可以安全地抵达你的身边,不管你将它们删掉,还是从来都不去看。
锦,你曾无数次地求我做过许多的事情,而我,却对你没有奢求过什么。
所以,答应我的这个请求。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