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眉军自成军以来,前后流浪了六年,从东到西,行程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他们早已习惯了流浪,习惯了没有家乡、没有希望。
这是一个已经丧失了敬畏之心的集体。他们漠视着自己的生命,很自然地,也便漠视着别人的生命。他们不再敬畏任何生者,也不再敬畏任何逝者。所有的规则、所有的秩序,在他们眼中都已经不值一提。
他们曾经是苦难的受害者,如今他们成为苦难的制造者。
他们曾经是受虐者,如今他们是施虐者。
暴力是他们仅存的信仰。而唯一能够让他们臣服的,只有更大的暴力。
明白了这样的心理动机,我们也便不难理解,赤眉军在长安所演出的一幕幕人间闹剧。
公元二十五年腊日,即冬至后第三个戌日(后世改期为十二月初八,即腊八节),腊祭百神,是传统的盛大节日。长安长乐宫内,皇帝刘盆子和赤眉军各大首领设乐大会,共庆佳节。
时光如果倒退回十年,乃至倒退回更久之前,这里将是另外一派节日景象:皇帝高高在上,百官列坐其下,气氛肃穆而森严,乐师奏响庄重的雅乐,博士宣读华丽的文章。皇帝向群臣赐酒,群臣在中黄门的号令之下,一饮,二饮,三饮;皇帝再赏赐群臣,玉帛金钱不等,群臣则匍匐谢恩,高呼吾皇圣明。一切细节,无不表现出神圣的仪式感,宣告着庙堂的尊荣和帝国的强盛。
然而今天的长乐宫内,却并无丝毫恢弘的庙堂之气,反倒更像是草莽喧嚣的江湖。赤眉军众首领散乱坐于殿下,衣冠不整,呼五吆六。十五岁的皇帝刘盆子坐于正殿,畏惧地望着眼前这些跋扈的臣民,有如傀儡木鸡,没半点脾气。
在一片吵闹之中,有一位投降过来的秀才献媚心切,长身而起,从袖中掏出简书,念出早已写好的祝文,向刘盆子大声道贺。赤眉军众首领见此风雅之事,不免大为艳羡,将秀才团团围住,都要秀才在他书中添上自己的名字。
秀才谁也不敢得罪,赶紧提笔,赔笑问道:“敢问各位大首领,排名谁先谁后?”
事后看来,这秀才多少有点蔫儿坏,丫纯粹是故意的。中国有着号称世界上最为成熟发达的官场,这点规矩怎会没有!排名先后,自然是按照官爵大小来排,公平,公正而且公开。
然而,赤眉军首领们哪里懂得这些,他们只知道名字排得越靠前,自己就越有面子,于是彼此挤作一团,口中辱骂,手上推搡,都要为自己的名字在秀才的书上争一个靠前的位置。
大殿之内,局面瞬间混乱不堪。大司农杨音大吼道:“严肃点,这上朝呢。”然而,众首领争得兴起,谁肯听他!
杨音大怒,仗剑就往殿上闯。刘盆子大惊,以为杨音要来取他人头,吓得蜷缩在床,浑身颤抖。杨音根本不理刘盆子,占据高处,俯视殿下,按剑骂道:“诸公都已一大把年纪,竟还如此不成体统,儿戏尚不如此,皆可格杀!”
杨音出头挑事,其余首领岂肯干休,马上还嘴,和杨音隔空对骂。在殿外乃至宫外站岗的赤眉军兵士,听到殿内大乱,有如鲨鱼闻到血腥,大感兴奋,各提兵器,一窝蜂便往殿内闯,抢掠酒肉,互相杀伤。
拥入的兵士越来越多,大殿之内,形势越发失控,人人都红着眼,陷入无政府状态的癫狂之中,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剑,杀得其乐融融,不亦快哉!
卫尉诸葛穉听闻殿内哗变,急忙率卫队前来镇压,当场格杀百余人,血流盈阶,断肢遍地,这才稳住局面,首领们各自散去。
亲眼目睹了这一场血腥的杀戮之后,刘盆子脆弱的心理彻底崩溃,日夜啼泣,再也不肯上朝。刘盆子的大哥刘恭见赤眉军荒乱至此,心知赤眉军不久必将败亡,暗劝刘盆子尽快辞职,归还皇帝玺绶,并准备了一套退位说辞,命刘盆子背得滚瓜烂熟。
转眼冬尽,时间进入公元二十六年。在刘盆子这边,是为建世二年;在刘秀这边,则为建武二年。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无奇不奇,突然有日食发生。
古人不明白日食的原理,每每将日食附会为上天发怒,将降人间以大不祥,于是人心惶惶,唯恐遭殃。刘恭正好借日食说事,召集赤眉军众首领,替刘盆子辞职道:“诸君共立盆子为帝,德诚深厚。盆子为帝,且将一年,肴乱日甚,诚不足以相成。恐死而无所益,愿得退为庶人,更求贤知,唯诸君省察。”
樊崇等人虽然胆大,但面对日食这样的异常天相,也难免惊惧不安,以为真是因为自己得罪了上天。听说刘恭要代刘盆子辞职,皆真心挽留道:“此皆崇等罪也。皇帝还请为皇帝!”
刘恭固请,坚持要让刘盆子退位。樊崇大怒道:“皇帝都没开口,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说完便要拔刀来杀刘恭。刘恭见势不妙,仓皇逃去。
刘恭这一逃,刘盆子马上失了主心骨,好在刘恭教给他的那套台词已经背熟,于是解去玺绶,朝樊崇等人连连叩头,道:“今设天子,而诸公为贼如故。吏人贡献,辄见剽劫,流闻四方,莫不怨恨,不复信向。此皆立非其人所致,愿乞骸骨,避贤圣。必欲杀盆子以塞责者,无所离死。诚冀诸君肯哀怜之耳!”说完,伏地恸哭流涕。
皇帝反过来向臣子们叩头,这事即使放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也堪称稀奇罕有。樊崇等人经刘盆子这一跪一哭,无不动容,钢铁般的心肠也忽然柔软起来,尽皆避席,不敢承受刘盆子之跪,顿首道:“臣等无状,有负陛下。自今而后,不敢再放纵。”
樊崇等人辞出殿外,果然收敛了许多,各自约束士兵,闭营而守,再不外出骚扰掠夺。一时之间,长安秩序肃然,依稀又回到了往日的太平安定。
那些从长安出逃的百姓们,听到消息之后,天真地以为赤眉军真的改性从良,于是携带家眷财物,成群结队地重返长安,各操旧业。不几日,长安便再度繁华起来,人丁兴旺,商贾云集,重现旧日盛况。
看见长安重新恢复元气,赤眉军贪念又起,其自律仅仅维持了二十来天,便又现出原形,兵卒如饿虎出笼,大掠长安,恣行杀掠,抢钱抢粮抢女人。可怜的百姓们,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便不得不再次背井离乡,四散逃亡。
此一番抢劫,赤眉军固然收获颇丰,捞了个痛快,但后果却相当致命,直接导致其最后的灭亡——赤眉军仅存的一点信用,至此彻底破产。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对赤眉军心存幻想。赤眉军所到之处,遇到的再无合作,只有反抗。
要说,赤眉军这事干得确实不地道。同为抢劫,这次的性质尤为卑鄙。在老百姓的理解,赤眉军根本就是引蛇出洞,下套让人钻。以前是明抢,老百姓也认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逃就是了。可你们赤眉军倒好,眼看没东西可抢了,于是又改扮君子,假装痛改前非,说再也不抢了,欢迎大家回长安,好好过太平日子。结果呢,把大家忽悠回长安之后,又接着开抢,而且照例抢得精光。
随着百姓的纷纷逃亡,长安迅即沦为一座空城,大白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赤眉军抢无可抢,加以粮食渐渐耗尽,到了正月月末,赤眉军不得不放弃长安,收载珍宝,众号百万,继续朝西流浪,向安定郡、北地郡进军。
赤眉军临行泄愤,大纵火,焚长安。可怜这座地球上最为宏伟壮丽的都城,呜呼西汉、新朝二百余年之经营,就此付诸一炬,化为青烟几许,火光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