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青番外之现代青蛇(三)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廉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莲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