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就在离世那一天,穿着暗红色旗袍的张爱玲,整理完了信件,穿过地面上凌乱摆着的纸袋,靠在行军床上,看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视线里,紧闭的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中,尘埃飞舞,生命渐行渐远之间,她会想到什么?
她会不会想到那位时髦、美丽、高贵而遥远的母亲,当她被佣人抱到母亲的面前,母亲脸上那种微微茫然的表情?
她会不会想起年幼的自己问父亲的那一句:“妈妈是不是真的就要回来了?”
父亲叹口气说:“她回来,也可能还是会走的。”
她的眼前会不会再次闪现,少女时代读过的玛利亚女校的浴室——
“是用污暗的红漆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着一圈白脏。灰色水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她会不会想起,青春飞扬的时期,穿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奇装异服,走在路上,行人瞠目结舌的样子。
还有,胡兰成当年那些狂轰滥炸般的赞美,她还能想起多少呢?
“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柔艳刚强,亮烈难犯。”
“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真的是才子啊!那些年里,他对她究竟说了多少好话,谁能记得呢?就算他们自己又能记得多少呢?我们只知道,张爱玲只是说了一句: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个向来以悲悯的眼神洞察世人,妙笔生花,把人世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女人,自己,却也犯了这一回傻!
1944年11月,胡兰成与张爱玲新婚不过3个月,他就告别她,来到武汉,接手《大楚报》,住在汉阳医院,并且认识了一位17岁的小护士,他亲切地称她为小周。
张爱玲笔迹
张爱玲来了,来看他了,胡兰成却惊而不喜。
他并不瞒她小周的事。
她要他在她们之间做选择。
他对张爱玲说:“我等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张爱玲说:“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个我完全懂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她还这样质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
张爱玲只能叹了一口气,自伤地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自是萎谢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淅淅沥沥。过了几天,张爱玲寄钱给他,还写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这一生,她可能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与父亲反目。第二次,是在香港念书时,炎樱放假没等她,她伤心痛哭追她而去。再有,就是这一次了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很多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难之隐语),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那是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
世人很难理解,这样无望的爱,何以拖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有最后的决断。
因为,放弃,是何等的不容易啊!即便知道已是不可能了。
这是张爱玲唯一的爱情,她再没有第二次。从那以后,她真的“我自将萎谢了”。
从那以后,她所享受过的一切美好才华、盛名、财富、鲜花衣锦、爱情,都已经和她无关了。
只是曾经有过多少的绚烂,就换来多少倍的辛酸苦楚。张爱玲一生就这么孤单着,直到死。
中国现代作家,原名张瑛,出生在上海,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张爱玲一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1944年她结识作家胡兰成并与之结婚。1995年9月8日,逝世于美国加州。
张爱玲语录: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
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惟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极其神秘。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