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玉兰的花朵，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枝头舞动的时候，晚饭归来，在黄昏的操场上，我们像做梦一般望见了一个人。天！小妖的爱情中尉披一身斜阳，冲我们几个羞涩地微笑着。
侦察连连长陈骁终于来了。
我们笑着把小妖往前推，小妖一步一挪。我们于是更加起劲了，索性几个人把小妖拦腰抱起，喊着“一二三”，嚷嚷着要把她扔到陈骁的怀抱里去。
业务过硬带兵有方的侦察连连长陈骁，不久将要远赴西南边境，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此次他来江城，是特意利用转车的短暂空当，来看看心上的姑娘小妖的。因为此去一别，两人的联络必须中断，而再次的见面，不说是遥遥无期，也是难定时日。因为，等在他前面的，是枪林弹雨，是吉凶未卜。
当时，陈骁本人倒没有这么郑重地解释他的突然来访，而是我们在晚自习结束熄灯前回到宿舍后，从小妖的忧郁的神情和明显哭过的双眼，已经不约而同感觉到了，侦察连连长此行的非同寻常。一个晚上，请了假的小妖带着她的爱情中尉，已经在操场上走了不知多少圈了。晚间根本没有外出的名额，女生宿舍插翅难入，校园里又没有咖啡屋，图书馆也不是畅谈的地方，并且，他们可能想都没有想到要去学院的招待所订一个房间，那时候的人啊。于是，小妖只能带着陈骁在操场上做马拉松散步。陈骁的火车是夜间十点三十五分的，也就是说，他在江城，能停留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
“陈骁人已经走了？”朱颜劈头就问。她一下还没有注意到小妖的不对劲。
小妖不做声。只是爬上上铺，从她床上取下了她的白床单来。
“你们这次动真格的了吗？接吻没？”朱颜真没眼力见。
“大晚上洗床单，你铺什么呢？”对小妖的沉默，朱颜倒没有在意，她还接着问了一句。因为小妖的话永远不多。我已经看见了小妖脸上的泪痕，可和朱颜一样看不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而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军校为什么只给我们每人发一床白床单，不知道是军费紧张还是考验我们的耐脏能力，好在，我们一直是早上洗床单，到了晚上干了就收，倒也不耽误使用。
小妖依然不做声，而是半跪在她的上铺上，一点点把白床单仔细叠好，而后，轻盈一跳，把白床单塞进了门后挂着的她的军用挎包里。而后，她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轻声问：“小米，你那里是有一支蜡烛吗？”蜡烛是有一根，红色的，上演话剧《青春之歌》的时候，用来做道具的。那一场里，林道静王晓燕等众多爱国学生，点燃了这根红色的蜡烛，在半明半暗的舞台上，群情激昂，一起高唱着《国际歌》。演出结束，道具负责人任天行以权谋私把这支已经燃掉了大半的蜡烛送给了我，说是演出成功，让我留着作个纪念。
后来有一天熄灯后，我的手电筒突然没电了，我是点着这根蜡烛把日记写完的。当摇曳的烛光在宿舍里晃动起来的时候，我记得朱颜曾大声警告过我不要玩火自焚。而我上铺的小妖，则探出头来，望着那烛光出了好一会儿神儿。
眼前，我把小小一截儿蜡烛从抽屉取出来递给了小妖，她也一并放进了军用挎包里。而后，她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取出两个苹果来，也往军用挎包里装。那是两个绿色的才下枝的青苹果，军校农场的果园里才收获的。这样的青苹果是我的最爱，军需处刚给我们军校学员每个人发了十个。才两天工夫，我那十个苹果就已经进了我的肚子了。一边吃我还一边安慰自己，吃水果不会增加体重的。小妖一定是听了我咽口水的声音，她又从柜子里，把那剩下的四个苹果，不顾我的推辞，全部塞到了我的手上。
当我去盥洗室里洗苹果的时候，里面一团漆黑，我刚要伸手开灯。有人低低喊了一声：“莫开，我在洗澡。”
是小妖的声音。本来我是准备把这四个苹果留到明天享用的，今晚只是放在枕边观摩的，可苹果的淡淡的果香，实在令我无法安睡，于是，我拿了两只来到了盥洗室。
军校的澡堂只有每周三、六的下午开放，但整日里出操训练的，那些爱干净的女生，就这样在临睡前，用热水瓶里的热水，对着凉水洗一个温水澡。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望见了小妖，一个沐浴中的婀娜背影。她正把满满一盆水，从她的头顶直浇了下来，流淌的水流，立时把她姣好的身体都挂满了水珠，出水芙蓉一般。在这幢女生宿舍楼里，没有第二个人有她那样曼妙的身材了，暗夜里，她丝绸一般的皮肤泛着迷人的光泽。
“不冷吗？明天就周三了啊。”我随口说。
“还好。”小妖依旧背对着我，轻声答道。在我看来，她有时羞涩得近乎顽固。在澡堂里洗澡的时候，我和郝好追着打闹，而后相帮着用力搓背。朱颜起初还羞答答的，说是南方人不习惯这么坦诚相见。后来，她进步很快，已经到了我不给她搓背就追着我泼水的恶劣地步。连同是南方姑娘的丁素梅，偶尔也让郝好给搓个背。只有小妖，从来都是一个人在那里独自沐浴，留给众人的，永远只是引人遐想不已的美丽背影。
对自己的美，小妖从不放在心上，似乎全然不知。有这样的一种女子，她是世间的罕物，仿佛栀子花，永远淡然地纯白，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芬芳四野。
“小米，要是明天出操前，你在宿舍看不见我，你帮我请个假。”小妖依旧背对着我说，她在往身上涂香皂，栀子花一般的香。
望了眼满身香皂泡泡的小妖，我忍不住问：“你要干吗？约会去吗？他不已经走了吗？夜里你得回来啊，否则查出来可是要退学的。”我在后面叮了她一句。
“你莫问了。没事的。”小妖回眸冲我一笑。暗影中的这一笑啊，栀子花好香。
我应了下来。“你要多当心啊。”我叮了她一句。而后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出了盥洗室。
她明天早上没在宿舍，那她在哪里呢？难道她要早起跑步吗？为了她的爱情中尉？我没头没脑想了想，继续专心啃我的苹果。回到宿舍，我就躺下了，专心地享用着脆生生的青苹果。
我记日记的时候，朱颜在上铺继续她的训练科目。郝好和丁素梅没在宿舍，她们俩回宿舍后又出去了，说是要到队部，准备一下明天的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丁素梅即将成为我们女生里的第二个正式党员了，这些天她很兴奋，而今的她已经彻底走出了失恋的阴影，原本有些消瘦的脸都红润了许多。
因为只有我和朱颜两个人在宿舍，或许是丁素梅的入党触动了我的一些心事，那晚我和朱颜没有交谈。
熄灯号响起的一刻，我双手合十暗暗祷告，愿小妖一切顺利。不久我很快把自己搁进了梦乡。枕头边的那两个苹果，淡淡的果香把我带进了一个果园，像是军训里我们去过的那个果园。树上的仙童，怎么变成小妖了呢？她咯咯地笑着，笑声清朗，群山都听醉了。
半梦半醒间，我似乎依稀望见小妖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上铺，像只温顺的小猫，依旧悄无声息。
小麻雀没有在宿舍的窗口唧唧喳喳，清晨的阳光也没有透亮起来。起床号都响起来了，我们的宿舍里才开始有了动静。我猛然从睡梦中醒过来，赶紧穿军装，系腰带，踏胶鞋。迷蒙的天气误导了我们。
随着众女生匆匆跑出宿舍楼，才发现今天是个阴雨天。灰色的云朵在天空横斜，一边飘洒下淅沥的雨滴，一边随时准备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早起，我发现小妖的铺位是空着的，床单也没有再铺上，露着白棉布的垫子。我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小妖让我帮她请假的话浮上了我的脑海，她，小妖，难道果真彻夜未归？
郝好她们几个显然也都发现了，怕她们嚷嚷出去，我赶紧说：“好像是一早就跑步去了。”她们几个满面狐疑地互相望了一眼，丁素梅说：“早晨，没听到她起床啊，要不要，报告老安啊？”今天是这位新党员的入党宣誓日，她的精神状态十分良好，话里都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
“不用不用，她肯定是跑步去了，她睡我上铺，我知道。”赶紧打掩护。
郝好满面狐疑地横了我一眼，没说话。
“咳，她那个侦察连连长昨天来了就走，她肯定是舍不得，一早躲哪儿哭去了。”一边往宿舍外走，朱颜一边下着判断。
“可能可能，绝对可能。”我赶紧附和道。我觉得朱颜大部分时候是很可爱的。
早操前，我替小妖向区队长任天行请了假。肚子疼，是我们永远的长胜不衰的理由。老安今天没带操，这并不常见。
早饭排队，没见着小妖。我向小妖班里的班长请了假。要善于转换请假的对象，这样就更隐蔽一些，这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上午上第一堂课，还是没见着小妖。我心里有点打鼓。她那个爱情中尉昨天真走了吗，小妖不是跟着他外出了吧？我还是向当天的值班员请了假，没准小妖一会儿就跑进教室来了呢。
第一堂课过去了，第二堂课开始了。而后是第三、四堂课，一上午，小妖芳踪全无。
我心里开始晃荡起来了。小妖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我在心里一次次把这个念头往下按，它却一次次浮上来袭击我。
小妖果然出事了。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在那个还有些微寒的春夜里，在小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上天应该看到的，这个散发着栀子花清香的姑娘，在那一晚，为爱曾有过怎样的激情和痴狂。
当她和衣而卧，侧身，安然地沉睡在那间闲置多年未用的教室的地板上的时候，身下的白床单仿佛一条静谧的河流，恭敬而虔诚地铺排着，小心翼翼地映衬着这波心里的美女。窗外，清晨的曙色朦胧地透露着，暗淡的晨光包围了她。她浑然不觉，依然安睡着。与侦察连连长短暂的热烈会面和伤心离别，令她已经耗费了太多的能量和情感。就像她脚边，那支已经燃到了尽头的红蜡烛，颓然地暗淡着。她长长的睫毛低垂，额头光洁，鼻息均匀，像是睡在七个小矮人中的白雪公主，睡梦里依然散发出耀目的美丽。
所以，当教室的门被两名凌晨时分才接班的巡逻的战士悄悄打开的一刻，他们站在原地，一动没敢动。他们也被眼前仿佛梦幻一般的场景，完全震慑住了。
许多年里，一提起小妖，在我的脑海中无数次反复涌现的，总是这样的一幕。
熄灯号还没有响起，小妖背着军用挎包，一路迤逦，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这是个还不够温煦的，微风里荡漾着些许寒意的春天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寥落的几颗小星星。熄灯号还没有响起，教学区各样的光束已经暗淡下来，一个恬静的军校的夜开始了。
小妖走在去往教学楼的路上，肩背着军用挎包。她脚步匆匆，一边走一边四下里张望着。军校里有夜间巡逻的战士，这个时间被撞见是要被盘问半天的。还好，一路上总算没遇见什么人。远远地，她终于望见黑暗中教学楼的轮廓了。
望了教学楼三层的那些黑暗中的窗口，她不由满怀幸福地想，陈骁应该是已经等在那间教室里了。
教学楼的三层，军训中曾经做过这一届学员的临时宿舍的。说来也奇怪，只有我们这一届是在军校里面军训的，之前和之后，都是拉到郊区的军营里展开。所以，我们这一届学员，似乎与这一层楼的感情，包括整座教学大楼的感情，都要比别人来得深厚而复杂些。
小妖约见陈骁的那一间，是我们后来去得最多的那一间，军训中正是我们的女生宿舍。那教室平日里并没人在里面上课，只有两三把桌椅，教室的门锁也好开，用一个硬一点的纸卡片往里一划就开了。这一层的楼上还有不少这样的教室，从军校的第三年开始，它们开始接受我们的光顾了。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课程不那么密集了，自习的时间也充裕了一些，也或许是同学之间，特别需要这样的一个谈天说地的所在，不知是由谁开始，这层楼上开始有了晃动的人影和细碎的人声。平日里有喜欢清净的学员，偶尔也会躲到那里去温习功课。当然，也有一些极少见的成双入对的身影，惊鸿一瞥地匆匆掠过，不过当事人的背影仿佛总是很惶恐。
小妖一层层走上教学楼来。因为是夜晚了，走廊上的灯没有开，小妖不需要它们的光亮。夜晚，巡逻的战士有时会到教学楼里转一转的。好在小妖的眼睛很快习惯了这种黑。就要上到第三层时，她就望见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黑暗中的楼梯口一动不动的。是她的侦察连连长，一定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出来迎接她的。小妖不由一阵激烈的心跳。这样的碰面，怎么看怎么有点像敌特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