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有兴趣演电影吗？“小姐，请问你有兴趣演电影吗？”在地铁站的出口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一句，穆岚一个不察，脚下差点踩空。好不容易颤颤巍巍维持了平衡，没有被脚下那双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把自己给摔死。穆岚终于没忍住，朝声音的源头瞥了一眼，对方看起来的确是在和她说话，那句天外来音一般的无厘头也不是昨晚一夜没睡好而产生的错觉。只看了一眼，穆岚立刻收起不小心流露出的啼笑皆非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绕过正在试图和她搭讪的男人--地铁晚点了，再不快点铁定要看老板娘那青面獠牙的脸色--但比起青天白日下头一个三十来岁娃娃脸的大男人一脸认真地问你一个无异于天方夜谭的问题，她还是宁可对着一张冰冷刻薄的老脸。于是她黑着脸要从那个已经堵在面前的男人身边绕过去。
他却不让，一边拦住她的去路，一边飞快地掏名片自我介绍：“我叫周恺，在‘新诚’为程静言工作……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诈骗犯，要是真的打着电影公司的牌子骗财骗色，我也不会就这么光天化日在大马路口拦你了……这一周我就一直坐在这个出口为程静言物色人，看了无数个，你终于出现了！你能不能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我的名片或者我们现在回公司说？小姐……”这时，一路倒退着说得手舞足蹈的男人不小心后脚跟绊在盲道上，整个人极戏剧性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下不仅穆岚停住了脚步，就连附近其他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们都齐齐投过视线来向那个自称周恺的男人行注目礼。立刻有小孩子一下子毫无同情心地嘻嘻哈哈大笑，也有稍微掩饰着的无声轻笑，怎么都有在看免费滑稽戏的气氛。穆岚看着摔得一张脸都皱起来的男人，反而收起了之前刻意摆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搭了一把手把人扶起来，又放柔和嗓音，摇摇头：“对不起，我现在赶着去工作，你说的事情我也没兴趣，要是摔到哪里赶快去看医生吧，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顾身后一连串的挽留声，穆岚只是一味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走远了。因为地铁站口的耽搁，赶到晚上要打工的西餐厅时，她还是迟到了五分钟。老板娘的脸色不知道多难看，穆岚也不多解释，默默去后面换制服换鞋。之前她从鞋店出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换下高跟鞋，心急赶路的后果就是十个脚指头挤得生疼，小脚趾边上更是磨了好大一个血泡，穿进平跟鞋的时候压得难受，穆岚连吸了好几口冷气，才硬着头皮把鞋子穿上，然后抹掉脸上的痛楚，神色如常地到大堂帮着先到了的同事一起铺桌子摆餐具，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又一晚的忙碌。进大厅前，她又一次经过更衣室的落地镜，镜子里的面孔，平心而论，称不上如何明艳照人，但别有一种皎然的光芒，就像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一样，自有令人一见之下难以忘怀的风韵。只是这光芒在长期睡眠不足而累积的层层疲倦掩盖下，不免有些黯淡了。穆岚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禁苦笑，心想，她当然知道程静言，但这种凭空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就会这么巧落在自己头上？吃了这许多的闭门羹跌了这么多的跟头，她再也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接下来那天她轮休，没去餐厅，但第三天同一时刻，穆岚从同一个站口出来，准备沿着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熟悉了的路去餐厅上晚班，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猛然窜进耳中：“你看，我就说她会来的！”眨眼的工夫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敏捷地滑到了面前，果然还是前天那张面孔，只是这次他看一眼穆岚，又兴奋地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如此反复数次，却没有开口说话。穆岚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面孔，不由得也顺着周恺视线的同一方向，望了过去。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有一张英俊却有失冷淡的脸，漆黑的浓眉稍稍拧起，目光明锐如刀，倒是可惜了一双足可勾魂摄魄的眼睛，嘴微微抿起，从鼻翼两侧延展开的纹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又威严又专注，看得久了，不免让人忘记这张面孔的主人其实还很年轻。只来得及瞄上一眼，一缕电流穿过全身似的战栗感从穆岚的头顶一路灌到脚心，这个正在无言审视着自己的男人，是程静言。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程静言。这个名字哪怕只是想起，都能让穆岚觉得眼前一阵目眩。
二十岁时凭一部三十分钟的短片获当届电影节最佳新人导演奖，至今十年过去，依然是电影圈内公认的青年翘楚，最佳影片和最佳编剧的殊荣已然收入麾下，就连偶尔去朋友的片子客串个角色，也能获一尊最佳男配角的奖杯。许多人不无艳羡地称他是五十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也有人不喜欢他苛刻的工作作风，私下骂他棺材脸、神经病；有八十岁的业内前辈为了他半天在医院挂水半天赶片场拍戏，但也有出了名的老好人扬言再也不要演他的片子……关于此人的传闻实在太多，又实在太缤纷多彩，总之，当这位对穆岚而言无异于“传说”的男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她也不出意外地目瞪口呆，继而哑口无言了。还不及给她细想“这不是玩真的吧”的工夫，程静言已经来到了面前。他的音色偏低，和电视上听起来完全不同，一说话穆岚都觉得心跟着那低沉的嗓音在一起颤动：“哦，就是她？”原来不是在对她说话。“怎么样！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肯定是你要的人，无论是面孔还是气质，都很合适……静言，你看怎么样？”周恺说话的同时，穆岚又一次感觉到程静言看向她的目光。
起先像手术刀，冷冰冰让她不禁遍体生寒，但过不了多久，那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他再一次开了口：“你好，我叫程静言……”“我知道你。”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句话后，穆岚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太冒昧了，又看见程静言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她的耳朵马上一热，但还是把那句已经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我看过你的片子……”听到这里程静言点点头：“既然你认识我，那正好。我最近手上有个片子，在找女配角，周恺是片子的选角导演，他向我推荐了你，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跟我们回去试个镜？”单刀直入的邀请不免让穆岚好一阵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看见他又微微皱眉，没来由地生出了畏惧，说：“我从来没演过戏……也没学过……”听到她这样说，程静言嘴边反而有了一点笑意，虽然几不可见，但足以在刹那间一扫他身上那种严肃又沉默的做派，整个人都生动明亮起来。“这没有问题。我就是要不会演戏的。一点也没学过，更好。所以现在可以走了吗？”一切来得太快，明明是真实的，反而更让穆岚生出如坠九重云霄的惶惶不安。尚在踯躅的间隙，程静言已经动了脚步--他向来都是行动派，无暇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事已至此，穆岚干脆心一横，拿定了主意：“那我打个电话请假。
”她在打电话之前已经预想过会是什么结果。电话一通，没说两句，果然就是一句“你今天不来以后就都不要来了”，老板娘高而尖亮的嗓音就算隔开一段距离也听得清清楚楚，穆岚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程静言和周恺，他们倒是体贴地沉默着，只当没有听见。没了退路，穆岚反而心底一松，笑着说：“好了，我可以走了。”去新诚的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周恺一心开车，穆岚坐上车之后才觉得心里、脑子里直发空，对前途全然茫然，程静言则打了个很短的电话，只一句话：“通知阿奇，我们二十分钟后到，把房间和机器准备好。”作为一个看着无数新诚出品的电影长大的人，穆岚曾经不止一次路过新诚电影公司的大楼，但从没想过自己能有接受导演、同时也是电影公司的老板的邀请而入内试镜的一天。车子先是停在大楼的正门口，车子刚停稳，程静言就开了车门往大楼里走，穆岚见他这副风驰电掣的架势，过了一秒钟才赶快跟着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新诚的大楼外表看起来很朴素，走进去之后发现内里也不怎么张扬，浑不似外人传说中纸醉金迷的娱乐圈的样子，倒是里面的每一个人走路都比街边的路人快得多。
她满心好奇，不免想多看会儿，但程静言的步伐实在太快，她又没法多看，只能收回目光，跟着他进了电梯直达高层，然后又被一个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女子领向了和程静言截然不同的方向。眼看穆岚一步一回头满脸迟疑，那白领丽人习以为常地开口，瞬间拉回穆岚的注意力：“我是Amy，是程先生的秘书，他还有几个文件要看，等一下会在试镜的房间和你会合。该怎么称呼你？”“我叫穆岚。”Amy即刻露出甜美又不失职业化的笑容：“穆小姐，你好。”她带着穆岚来到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里架着两台位置DV，另有一角摆了灯，却还没开，夕阳从百叶窗的格子里一缕缕地打在唯一的一张大桌子上，空荡荡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到了审讯室。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联想。穆岚把自己从这有点莫名其妙的联想中拉出来。
Amy领她到房间之后又退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水，身后则跟着好几个人，看见她诧异的目光，仍是微笑：“这是化妆师和灯光师，程先生马上就到。”穆岚被拉到座位上，一动不动地被人伺候着化妆。这样让她很不习惯，坐着的姿势不免僵硬，上腮红的时候化妆师要她笑一笑，她试着牵动两颊，才发现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发硬了。这样的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化妆师才停下手来，在她眼前摆了面镜子。乍一眼看到镜子里的女人，穆岚吓了一跳：这样艳光四射，简直不是她了。她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定睛又一看，这才从层层的脂粉下依稀看到那张平淡的脸。穆岚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把我化得太漂亮了，都不像真的了”，门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周恺，穆岚不知怎的心底浮起些没来由的失望，但周恺进来后径直走到她对面的椅子旁，正对着她坐下来，娃娃脸还是一贯的亲切可爱，语气也不紧不慢：“是这样的，我等一下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就照实答好了，不要想着是在试镜，也别想表演的事情，有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都可以，我和你也才认识，就当互相了解一下吧。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我叫周恺，是程静言这部新片的制片和选角导演。你只管放轻松。那我们开始了？”周恺说话的时候灯已经打开了，正对着穆岚的脸打过来，她起先有些不适，下意识地眯起眼。在意识到有摄像机正对着自己之后刻意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完全适应了这光线，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让先前瞪眼造成的湿意弥散开：“嗯。好的。”周恺随之点头。他面前摆着一沓纸，看了几眼后，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没有看周恺身后正对着自己的摄像机，而是平视周恺的双眼：“穆岚。我叫穆岚。”“兰花的兰，还是波澜的澜？”“山风为岚。”穆岚轻轻地说。“谁给她化的妆，把脸上的粉给抹了。
”程静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房间的一角响起。不知他在什么时候进的房间，穆岚竟一点也没有听到脚步或是门开合的响动。他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外套脱了，穿着一件白衬衣，配宽条纹的长裤，看起来倒更像年轻的大学老师，但那湛然有神的眼睛，却在看见穆岚上了妆的面孔之后露出不以为然的不赞许来。化妆师和Amy早在试镜开始之前退出了房间，现下听见程静言这样说，穆岚呆了一呆，就依言把脸上的妆抹了。她没有手帕，房间里也没纸巾，匆忙之下只能用手。擦了几下正嫌不得力，一张纸巾递到眼前：“用这个擦，特别是脸颊和嘴。”她对程静言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实还是慌张的，不敢多看他，接过纸巾赶快把脸和嘴巴擦了，这才重新抬起头：“应该擦干净了。”手边没有镜子，穆岚看不到卸妆后的自己，隐约只是觉得又被打回原形了，化妆品的魔法一旦消失，她不得不以那平淡的模样出现在程静言眼前。心底骤然一沉的感觉，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解脱，但这个时候，周恺的问题又一次开始了：“那年纪呢？”“二十二。”“那天我在地铁口拦住你，你说要打工，还是学生？”“不，已经毕业一年了。”“那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