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回了一趟家,伏生经常回家,没结婚之前,伏生有时会带一名分队的战士跟自己一同回去,他带这个战士也是高大奎特批的,按着当时的规定,只有营长回家省亲才可以带勤务员。高大奎为了让伏生回家的感觉隆重一些,便派了名战士陪伴在王伏生的左右。这一切当然都是缘于伏生神枪手的地位。王伏生号称国民党319团的第一枪。
每次伏生回来省亲,一庄人都会惊动的,虽然那时庄里经常过队伍,八路军、国军,日本军队有时也出来扫荡,他们对部队早就不陌生了,但每次伏生回来还是让他们感到亲切。伏生带着勤务员,伏生在家里说话的时候,勤务员就在门口站着,枪拄在一旁,让人感受到了威仪,伏生就慢条斯理地说话,一庄的人黑压压地把小屋挤满了,杨槐的父亲和母亲总是挤在最前面,他们看着伏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杨槐。
伏生舔着嘴唇介绍着和日本人打仗的经过,他举枪这么一射,击毙一名鬼子兵,又那么一射,又有一名鬼子兵倒下了。众人就拍着手抬头算计着,因为在这以前伏生的爸爸说过,伏生每杀一个鬼子兵就要奖励两块大洋,王伏生这左射一枪右射一枪的,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射倒十几个鬼子兵了,也就是二十几块大洋了,乖乖,伏生发了。慢条斯理,甚至说话还有些结巴的伏生在他们的眼里已经光鲜夺目了。一庄的乡里乡亲,抽着伏生从队伍上带回来的纸烟,吃着糖球,一下子便都心明眼亮起来。他们抽过了,也吃过了,用赞歌般的声音把伏生上上下下地都夸了,他们才一唱三叹地散去了,只剩下伏生的父母和杨槐的父母,以及香草的母亲。
杨父便垂下头,刚才众人夸伏生时他的脸就一红一白的,想到每次回来匆匆而过的杨槐,他就感到汗颜,别说伏生这么招摇地回来,每次都是大场面,惊动得一庄人都知道,杨槐每次回来都是偷偷摸摸的样子,有时在家里坐一会,看一眼爹娘,就又匆匆地走了。有几次,母亲想为他做顿饭,饭还没吃完他放下碗就跑去了。都是在队伍上干的,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这种差距困惑着父亲。
众人散去了,烟雾也散去了。杨槐父亲这才从裤裆里抬起头,小心地望着伏生,小声地说:伏生啊,最近见到杨槐了么?
伏生就笑一笑,点点头。自从队伍来到冀中,他们的319团和八路军的冀中独立团驻地并不远,也许是为了合作的需要,也许是相互着壮胆,总之,他们的驻地相隔只有十几公里。
杨父就又问:伏生啊,槐还好么?
伏生就抓抓头道:槐在八路军队伍上也是名神枪手,可八路队伍穷,打死鬼子多少待遇都是一样的。
杨父就沉默了,母亲就使了一个眼色让杨父回去。杨父似乎还想问点什么,这时也没情绪问了,蔫头耷脑地从王家走出来。回到家后,杨父就不停地叹气。
母亲就说:八路军咋就不给大洋呢?
杨父抬起头就说:赶明儿我跟伏生说说,让他给槐带个信,要不让他去国军那干算了,反正都是打鬼子。
母亲就一脸忧伤的样子。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山带王把伏生带回来的大洋都埋到院子里了。
杨父吐了口痰又用脚蹍了,态度不明地又叹了口气。
这是伏生结婚前回来的热闹场面。自从香草去了趟319团和伏生完了婚,在队伍上住了几日,又回到庄里,王伏生的家门庭若市,经常有人到伏生家坐一坐,看一看,他们满眼内容地盯着香草的肚子看,他们期望香草在新婚里就会有所收获。
香草和伏生在队伍上完了婚,回来后便理所当然地住进了伏生家。香草的母亲自然也亲热地和王伏生家走动,有了伏生家的资助,香草母亲的病就日渐好转了,她的肺病渐轻,人也精神了许多,每次见到杨槐父母也总是亲切地打着招呼,然后拧着身子理直气壮地向伏生家走去。
杨父便直勾勾地看着香草娘走去,他又吐口痰,又用劲地用脚蹍了。回到家里,杨母就长吁短叹地说:香草是多么好的孩子,小时候她和咱家的槐好,这谁都知道,可她嫁给了伏生。
杨父就气吼吼地说:别叨叨了,我心烦。
杨母就不说什么了,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王伏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进村子蹄声便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先是一群孩子拥出家门,雀跃着随在后面,接下来就惊动了一庄上的人,他们像过年似的,满脸堆着喜气,尾随着伏生的高头大马聚到了王伏生家里。
杨母站在院子里看到了这场景,扔下干活的家什,折回到屋子里,小声地说:槐他爸,伏生回来了。
杨父正在磨刀石上专心地磨一把砍柴的刀,他听了这话怔怔地望着杨母。
杨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杨父就说:他回来就回来,你忙你的去和咱们有何干系。
杨母背过身子小心地走了。
杨父发狠地又磨起了刀。
王伏生骑回来的那匹高头大马就拴在伏生家门前的树桩上。马很不安生的样子,仰起头引颈长嘶,弄得杨父心神不宁。
王伏生这次回来,差不多庄上的人都惊动了,几乎全都来看了伏生。他们耳朵上夹着喜烟,嘴里嚼着喜糖,在太阳西斜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了。
黄昏时分,伏生突然推开了杨家的门。杨父和杨母正坐在院子里各怀心事地想着什么,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会儿伏生会来。他们僵僵地望着伏生。
伏生就蹲下来,把一包纸烟和一小包糖球放到杨父杨母的面前,小声地说:叔、婶,这是我和香草的喜烟喜糖。
杨母看一眼喜烟喜糖,又看眼杨父,这才说:伏生呀,回来了?我和你叔正商量着去看你哩。
伏生就说:我该来看叔和婶。
杨父咳了一声,杨母就不再插话了。
杨父仰起头冲伏生干干地笑一笑:伏生啊,这次又杀了多少小鬼子。
伏生说:好几个呢,不过这次我是和槐联手杀的。
杨母就急火火地说:伏生,见到俺家槐了?
伏生点点头。
杨父又咳一声,站起身冲伏生说:伏生屋里坐嘛,我和你婶该生火做饭了。
伏生就立起身说了句:我该回去了,香草把饭都做好了。
伏生就走了。
夜宁静着,杨父和杨母难受地躺在炕上,半晌又是半晌,杨母轻轻地说:他爸,要不和伏生说说,让伏生带个信,让槐去伏生的队伍上干吧,你看伏生现在出息的。
杨父突然吼了声:住嘴。
杨母就噤了声。
杨父说:穷有穷的活法,伏生有福就让他享去,咱家槐从小就命苦,那就让他苦。路是靠自己走。
杨父以前在杨槐回来时,也劝过杨槐,杨槐每次都说:爸妈,八路军和国民党的部队不一样。
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杨槐并没有说清楚。杨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自从伏生和香草结了婚,杨父的心思一下子就变了,他突然觉得杨槐并没有什么错,反倒他有些瞧不起伏生了。这种心理的转变他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杨母听了杨父的话,没说什么,只轻叹口气。
母亲毕竟是母亲,杨母还是背着杨父偷偷地找到了伏生。
伏生正在家里包饺子,伏生这次回来只是短暂的省亲,吃完饺子他就要走了。香草在拌馅,伏生在擀皮,伏生的父母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杨母走进来,受到了伏生父母热情的款待,杨母看着这幸福的一家,心里就有些酸,她又想到了杨槐,杨槐也回来过,可他从来没有这么踏实地呆过,更别说包饺子了,有时为他下一碗面,都没时间吃完,就放下碗筷匆匆忙忙地走了。
杨母和伏生的父母说了几句应酬的话,便转了话题,她说:伏生呀,还是你好,娶了香草也算是有家人了,一家人还能指望你过上生活。
伏生憨憨地笑着,用舌头舔着嘴唇,望一眼香草,香草的头低着,看不到个表情。自从杨槐妈进来,她打了个招呼便把头埋下了。
杨母就走到伏生跟前小声地说:婶求你个事。
伏生就停止了擀皮,望着杨母道:婶,有什么事你就说,只要我伏生能办到的,我一定去办。
杨母的眼里差不多流出了眼泪,然后声音潮湿地说:伏生呀,你是婶看着长大的,你一当兵命就这么好,能挣钱还娶了香草,我们家槐也是当兵的,他的命咋就没你的好呢。
伏生拍拍手上的面蹲在地上,掏出支烟点上,吸了两口抬起头道:婶,槐是八路军和我们国民党部队不一样。
杨母就进一步说:那就让槐也当你们国民党的兵,反正都是打鬼子,打死一个鬼子还有两块大洋呢。
伏生说:婶呀,不瞒你说,我们高队长和杨槐说过好多次了,让他过到我们部队上,待遇和我一样,可他理都不理我们高队长。
杨母就拉了拉伏生的衣袖道:伏生呀,你和槐从小就在一起,你替婶再说说,也许他听你的。
伏生就用力地把烟头踩了,认真地说:婶,那我回部队后就试一试。
杨母就千恩万谢了。
伏生骑着高头大马是下午时分走的,伏生走了,自己的父母和香草以及香草母亲把伏生一直送到村头,不断地招手,千叮万嘱的样子。
杨母看到伏生走了,也要去送,被杨父拽回来,杨父坐在炕沿上,闷着头一口口地吸烟。杨母隔着窗纸,那里露了一个洞,望着渐行渐远的伏生,看着伏生告别亲人的场景,她就想到了杨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杨父就生气地说:哭什么哭,咱家槐就是受穷的命,我不嫌他,咋的了。
杨母就呼天抢地地说:槐他爸,你这是不想让槐过上好日子呀。
两人说归说,杨槐毕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不可能不为杨槐的好坏动心思。
杨父突然把烟蹍了,发狠似的说:伏生能娶亲,咱家的槐也能娶亲,等他下次回来就让槐成亲。
杨母就拍着空手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咱家槐拿什么娶亲呀,娶谁呀。
自从伏生娶了香草,这从东北大金沟走出的三户人家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两家人共同接济着香草一家,在这三户人家中,香草母亲带着一个女儿家,日子过得比两家人都艰难,他们没有忘记他们在东北大金沟生活过的日子,到了冀中平原,他们这种友谊和交情仍浓浓地笼罩在三个家庭中。
伏生娶了香草,另外两家人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他们那是亲家关系,杨父和杨母自然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出出进进的,故意躲着两家人走路办事。
结婚之前,香草母亲气喘着来过杨槐家一次,那时,因为有了伏生的接济,香草母亲气喘的毛病已经大有改观了,她能拄着一根棍子从村东走到村西了,脸上也有了血色。香草母亲立在杨父杨母面前,十二分羞愧的样子说:槐他爸,槐他娘,香草就要去队伍上和伏生结婚了。
杨父杨母就冷着脸把香草母亲看了。
香草母亲就喘着气说:槐他爸,槐他娘,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这条命是伏生一家给的,这两年要是没有伏生接济,我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杨槐母亲就理解地拉了香草母亲的衣襟,眼圈就红了。
香草母亲又说:其实香草心里装的是你们家槐,可喜欢管啥用,抵不上这命呀。
杨母就动情地说:他婶子,这都是命呀,你不用说,我和他爸心里明镜似的。
香草母亲就笑一笑道:我这一家也没啥报答伏生的,就有这么个闺女,就让她嫁了吧。说完一边喘一边走了。
话虽然都说透了,一个娶一个嫁,理也是这个理,可两家人成了亲家,三家人的关系不可能不微妙起来。
杨父对杨母去伏生家求伏生的做法感到很不满意,杨父毕竟是男人,不管是逃荒,还是打猎,直到现在,他没有求过谁,也没看过谁的脸色生活。他内心里也羡慕伏生的待遇,不仅三天两头能回家,军饷挣得多,打死小鬼子还有奖励。他也希望杨槐能像伏生一样三天两头地回来,不日进斗金,能有个三瓜两枣的散碎银两拿回来贴补家用也好。每次杨槐回来都破衣烂衫的样子,在他眼里,八路军的衣服永远都是破衣烂衫的样子。既然杨槐参加了八路军,在父亲的心里就不该动摇。如果没有伏生对比,杨槐参加什么也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了伏生,如果让杨槐步伏生的后尘,作为一个男人总觉得脸上挂不住。就是错了也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这就是男人该做的事。男人迈出一步,就没有对和错,就是错了也要走到底,把这条路走穿了也就对了。
大金沟的风雪历练了杨父的性格,那就是不走回头路,有时为了追赶一个猎物他会花上几天的时间在冰天雪地里和这个猎物较劲,就是在这其间又发现了更好的猎物他也会放弃,直到把猎物杀死,他才改弦更张。
杨父不希望杨槐走别人的路,伏生走后那天晚上,杨父就说:看看咱家箱子底还有啥了?
杨母就弯着腰里里外外地把箱子打开了,除了一些换洗的衣衫之外,还抠出三块银元来。杨父把这三块银元揣了,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就给槐找媳妇去,一定要找个比香草还好的姑娘。
杨母就说:老头子,你这是何苦?
杨父就挥挥手道:这事你不用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看谁比谁强。
男人的自尊激发了杨父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