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格兰古瓦走出司法宫。他来到河滩广场,十分费力地挤进人堆,走上前仔细一看,才发现围着篝火的观众圈里有一大片空地,里面有位姑娘正在跳舞。
这姑娘是人,是仙女,还是天使?格兰古瓦一时闹不清楚,尽管他是个怀疑派哲学家,又是个讽喻诗人,却被眼前光彩夺目的姑娘给迷住了。
姑娘的身材并不高,但修长苗条,亭亭玉立,显得很高。
她的肤色棕褐,不过可以猜想得到,白天看来肯定有美丽的金色光泽,就像安达卢西亚或罗马女子那样。她的纤足也是安达卢西亚型的,穿着秀美的花鞋,显得那么纤巧,那么相得益彰。她翩翩起舞,转圈飞旋,踏着随意掷在地上的一块波斯地毯,那张光艳照人的脸每次转向你,乌黑的大眼睛就会向你投去闪电般的目光。
周围的人都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凝视。只见她那纯美滚圆的双臂举到头顶,嘭嘭敲着巴斯克手鼓,伴随着舞蹈,那身段修长曼妙,灵活飞动,宛如一只胡蜂,那金光闪闪的胸衣平滑无纹,彩裙翻飞而不时可窥见线条美妙的小腿。秀发乌黑如漆,目光灼灼似火焰,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一位圣女!“毫无疑问,”格兰古瓦心中暗想,“她是一个火精,是一位山林仙女,是一位天仙,是曼纳路斯山的酒神祭女!”
恰巧这时,“火精”的一条发辫松落,一支黄铜簪子掉在地上。“噢,不对!”格兰古瓦脱口而出,“她是个吉卜赛女郎!”她重新跳起舞来,从地上拿起两把短剑,把剑尖抵在额头上朝一个方向转动,同时身子则朝另一个方向旋转。果然不错,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吉卜赛女郎。通红的篝火光亮刺眼,欢腾跳动地映在围观群众的脸上,映在吉卜赛女郎微黑的额头上,又向广场四周投射过去,千百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都凝视着跳舞的姑娘,其中有一张脸看得似乎格外出神。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副严峻、沉静而阴郁的神情。由于旁边的人遮挡,看不出他的衣着打扮,估计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已经秃顶了,只有两鬓稀稀落落的几绺头发也已花白了。他的额头又宽又高,开始刻出一道道横纹;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非凡的青春、火热的活力和深沉的情欲。他那双眼睛死死盯住吉卜赛女郎,就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跳舞、飞旋、为众人取乐的时候,他那沉思凝想的神情越来越阴沉了。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不时在他的唇边相遇,但笑容显得比叹息还要痛楚。
姑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停了下来,观众则兴高采烈地热烈鼓掌。
“佳利!”吉卜赛姑娘喊了一声。
格兰古瓦立刻看见出跑来一只小山羊,它雪白而美丽,灵敏而活泼,神采奕奕,两只角染成了金黄色,四只蹄子也染成金黄色,还戴着金黄色的项圈。刚才它一直蜷伏在地毯的一角,瞧着主人跳舞,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到它。
“佳利,该看你的了!”跳舞的姑娘又说了一句。姑娘坐下来,将巴斯克手鼓亲热地举到小山羊面前,问道:
“佳利,现在是几月份?”
小山羊竖起前蹄,在小鼓上敲了一下。果然不错,正是一月份。观众不由鼓起掌来。
“佳利,”姑娘翻转了巴斯克鼓面,又问道,“今天是几号呀?”小山羊又竖起金色的蹄子,在鼓上敲了六下。
“佳利,”吉卜赛女郎再一次翻转鼓面,又问道,“现在几点钟啦?”佳利便敲了七下,正巧这时,大柱楼的时钟打了七下。
围观者都惊叹不已。
“这一定是巫术!”人群中传出一个险恶的声音。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死盯着吉卜赛姑娘的秃顶男子。
姑娘仿佛打了个寒噤,她扭头望望。但是观众中又爆发出一阵掌声,淹没了这声哀鸣。掌声甚至从她心灵上完全抹去了那人的声音,因此,她又继续考她的小山羊。
“佳利,在圣烛节游行队列中,城防手铣队队长吉沙尔·
大勒米先生,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佳利竖立起来,用两只后蹄走路,姿态庄重而斯文,把那个手铣队队长假正经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全场的人都开心大笑。
“佳利,”随着表演的成功,姑娘也就更加胆大,她又问道,“王国检察官雅克·夏莫吕阁下,在宗教法庭上,是怎样夸夸其谈的?”
小山羊坐下来,开始咩咩叫,同时晃动着前蹄,动作十分奇特,除了学不出他那蹩脚的法语、拉丁语外,那姿势、那语调,简直再现出一个活生生的雅克·夏莫吕。
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
“这是亵渎神灵!邪魔歪道!”秃顶男人又喊了一声。
吉卜赛姑娘再次回过头去。
“哼!又是那个坏东西!”她说着,便撅起下嘴唇,做了个似乎是习惯性的撇嘴动作,随即转过身去,托着巴斯克手鼓,开始收观众的赏钱。
大白洋、小白洋、小盾币、鹰币,雨点一般投过来。她走到格兰古瓦面前,突然停下。诗人摸摸口袋,一探到底,发现囊空如洗,只好说声:“真见鬼!”然而美丽的姑娘还是站在那里,伸出手等待着。格兰古瓦急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此时他口袋里若是装着一座秘鲁金矿,也情愿掏出来给跳舞的姑娘。可是他没有秘鲁金矿。幸亏一个意外事件替他解了围。“你还不滚开,吉卜赛蚂蚱。”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广场最幽暗的角落传过来。
姑娘一下子大惊失色,转过身去。这回不是那个秃顶男人喊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既虔诚又恶毒。这声叫喊吓坏了吉卜赛女郎,却乐坏了在那里嬉戏打闹的一群孩子。
“是罗朗塔楼的那个隐修婆,”孩子们起哄笑着嚷道,“是麻袋婆在吼叫!大概她没有吃晚饭吧?看看公共食摊上有什么剩东西,给她送点去!”
人们都朝大柱楼拥去。这工夫,格兰古瓦趁跳舞的姑娘慌乱之机,赶紧躲到一旁。听到孩子们的鼓噪,他才想起自己也没吃晚饭,于是朝食摊跑去。可他哪有那些小鬼腿脚快,等他赶到时,食摊连一粒米都不剩了。
没有食物又无处过夜,真是饥寒交迫,如今他的哲学也帮不上忙了。他正在发愁,忽然听见一阵充满柔情而又奇特的歌声,顿时从沉思中醒来。原来是吉卜赛女郎在舒展歌喉。她的歌喉犹如她的舞蹈,犹如她的容貌,极为迷人却又难以捉摸,可以说蕴涵着纯净、激扬、空灵、飘渺。一阵阵美妙的旋律,一阵阵意外的节奏。继而乐句单纯,继而音节轻快跳跃,但音韵始终那么和谐。她那张俏脸的神态,也奇异般变幻莫测,从极端狂放到极端庄严,忽而异常狂浪,忽而十分安祥。
那个女人的喊声,刚才打断了吉卜赛女郎的跳舞,现在又来打断她的歌唱。“你还不住口,地狱的知了?”她仍然从广场最幽暗的角落里喊道。
可怜的“知了”一下子停止了鸣叫。人群中不止一个人怪道:“那个麻袋婆,让她见鬼去吧!”那个藏起来的老怪物屡次攻击吉卜赛女郎,此刻要不是丑大王的队列经过,转移了观众的注意,那么,他们绝不会轻饶她。游行队伍走遍大街小巷,又来到河滩广场,他们高举着火把,闹哄哄的。队伍来到河滩广场时,已经非常声势浩大。
在路上,卡齐莫多那奇丑而忧伤的面容,如何渐渐开颜,喜形于色,终至得意洋洋的神态变化,是很难描绘出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自尊心第一次得到满足。这个先天不足的躯体中所寓居的灵魂,必然有残缺不全、闭塞不通的成分。因此,他此刻的感受在他的意识中,也肯定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惟独喜悦却显得极为突出,自豪之情占主导地位,他那阴沉而不幸的脸色也就容光焕发。
卡齐莫多正自我陶醉、神气十足地经过大柱楼时,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闯出来,一把从他手中夺去他那丑大王的标志——那根包着金纸的木棍。众人见此情景,人人深感意外,感到惊骇万分。
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正是刚才躲在人群中发泄仇恨,大肆威胁吉卜赛女郎的那个秃顶男人。他一身教士打扮。当他从人群里冲出时,格兰古瓦定睛一看,突然认出他来,便惊呼道:“啊!这不是我的学艺师傅,克洛德·弗罗洛主教代理吗?真见鬼,他要把这个独眼龙怎么样?想要让这独眼龙发疯吗?”果然只听一声惊叫,可怕的卡齐莫多猛地跳下担架,女人们纷纷转过脸去,不忍心看着主教代理被撕成碎片。卡齐莫多一个箭步蹿到教士面前,瞧了瞧他,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下。教士扯掉他的王冠,折断他的权杖,撕烂他那镶有金箔的王袍。卡齐莫多低头跪着,双手合十。
此时,两人虽然都不讲话,却打起手势来,做出种种姿态,开始了一场奇特的交谈。教士昂然站立,大发雷霆,又咄咄逼人;卡齐莫多则谦恭地跪着,极力哀求恳请。然而只要愿意,卡齐莫多动一动手指头,就肯定能把这个教士辗碎。
最后,主教代理粗暴地摇着卡齐莫多强状的臂膀,示意他站起来跟他走。
于是卡齐莫多站起身。
此刻,狂人团从一阵惊愕中醒悟过来,想前来护卫他们这位猝然被赶下宝座的大王。吉卜赛人、丐帮和所有小文书们,将教士团团围住,大声叱骂。
不过,卡齐莫多却挺身护住教士,挥动着两只大拳头,牙齿咬得咯嘣响,像发怒的猛虎一般,注视着进犯的人。主教代理又恢复了阴沉而庄重的神态,向卡齐莫多略一示意,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卡齐莫多挤开人群,在前边为他开路。
他们走出人群,走过广场。可是喜欢热闹、游手好闲的人,仍在后面跟随。于是,卡齐莫多转过头来断后,倒退着尾随主教代理,他那样子真像一只呲着獠牙的野猪,只要手脚一动,人们便纷纷退避躲闪。
他俩钻进又黑又窄的小街里,众人干瞪眼看着,谁也不敢贸然追上去:卡齐莫多那咯嘣咬牙的样子,就足以把住街口。“嘿!真是不可思议!”格兰古瓦说道,“不过鬼知道我去什么地方混顿晚饭呢?”
格兰古瓦想也不想就跟上这个吉卜赛女郎。他看见那姑娘带着小山羊,走进刀剪街,自己也走上那条街道。
当然,格兰古瓦好在街上跟踪行人,尤其行路的女子,并不是有多大的癖好,只不过是不知道到何处投宿罢了。
“有何不可呢?她总得住在某个地方吧,而且吉卜赛女人一向心肠好……”他自言自语着。
他边走边想,就这样尾随着吉卜赛姑娘。这时候,市民们都匆匆回家,在这天营业的小酒店也都陆续关门,姑娘见此情景,就加快脚步,带着美丽的小山羊也一路小跑。
两个苗条娟秀的倩影,一直走在前边,格兰古瓦不禁赞赏起她俩娇小玲珑的纤足、曼妙修美的身形、绰约多姿的体态,在观赏中几乎将她俩混淆起来:从颖慧和友爱的角度来看,觉得那是两个妙龄女郎;从轻盈、灵活、敏捷的脚步来看,又认为那是两只母山羊。
越走街面越黑,宵禁的钟声早已敲过,路上难得看见一个行人,也难得看见哪家窗户还透出灯光。格兰古瓦跟随吉卜赛姑娘,闯入了错综复杂的一座迷宫——小街、岔路和死胡同纵横交错,宛如被猫抓乱了的一团线。他真弄不清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
那姑娘注意到他已经好久了。她多次回头,神色不安地望望他,有一次经过一家面包房,她甚至突然站住,借着半开的店门射出的灯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瞥了这一眼之后,格兰古瓦见她又像先前那样撇了撇嘴,掉头又继续赶路。姑娘这一撇嘴,让格兰古瓦感到了蔑视和嘲笑的意味。
他这样一想,便不觉低下头来,放慢脚步,同那姑娘拉开了距离。这时,她拐进了另一条街,他刚看不着她的身影,就听见她突然尖叫一声。
他急忙加快脚步赶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吉卜赛女郎正在两条汉子的手臂中挣扎,那两条汉子极力堵住她的嘴,制止她的叫喊。可怜的小山羊吓坏了,咩咩直叫。
“快来救人啊,巡逻队的先生们!”格兰古瓦高声呼救,勇敢地冲了上去。抓住那姑娘的两条汉子,有一个朝他回过头来,原来是狰狞的卡齐莫多。
格兰古瓦没有逃走,可也不敢多向前迈一步。卡齐莫多逼过来,反手一掌,就将他击出几步远,摔倒在铺石路上。接着,那个魔头一只手臂托着吉卜赛女郎,就像搭着一条丝巾似的,拔腿就跑。可怜的小山羊跟着追赶,不停咩咩惨叫。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赛姑娘不断呼救。
“站住,坏蛋!把这个浪货给我放下!”随着一声打雷般的断喝,只见从邻街冲出一名骑手。
他是一名羽林军骑卫队长,全身披挂,手执一把巨剑。
他从惊愕的卡齐莫多手中夺过吉卜赛姑娘,横放在马鞍上。
待狰狞的驼子定下神来,冲上去要夺回他掠获的女子,紧随队长的十五六名羽林军卫抢上前来,个个手执长剑。这是一小队禁卫军奉命巡逻检查宵禁。卡齐莫多被包围逮捕,牢牢地捆住。他狂吼乱叫,口吐白沫,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如果是大白天,那么毫无疑问,单凭他这张因发怒而更加丑恶的脸,就能吓跑这一小队人马。丑相是他最可怕的武器,然而,黑夜却解除了他的武装。他的同伙趁厮打的时候溜掉了。
吉卜赛女郎从马鞍上优美地坐起来,双手勾住年轻军官的双肩,定睛凝视他片刻,仿佛既喜爱他那英俊的相貌,又欣然感激他的搭救之恩。继而,她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更加甜美:“警官先生,您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
“谢谢。”姑娘说道。
说音刚落,趁弗比斯队长捻小胡子的工夫,姑娘一下子滑下马,像飞箭一般逃掉了。她消失得比闪电还快。
“他娘的!”队长勒紧捆绑卡齐莫多的皮索,恨恨地说道,“我宁愿扣留那个浪货!”
“有什么办法呢,队长?”一名骑警说道,“黄莺飞走了,蝙蝠留下来。”
格兰古瓦摔得头昏眼花,躺在街角圣母像前面的石路上,渐渐恢复了知觉,但还有一点迷迷糊糊。直到他感觉到一股凉气才猛地完全恢复了神志。“哪来的这股凉气呢?”他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浸在阴沟里了。
“独眼巨人这个魔头。”他恨恨地嘟哝着。他想爬起来,可是头发昏,浑身疼痛无力,只得躺在原地。可是阴沟臭得很,污水的每个分子都从格兰古瓦腰身夺走一分温暖,体温和水温渐趋平衡,让人实在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