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在街上游荡了好久才回家,这时天早就黑了。裘丽亚的仆从呵欠连天地开了门。亚瑟一声不吭地往楼上走,在二楼他遇见了从三楼下来的吉朋斯。
“主人全不在家,先生。”吉朋斯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亚瑟那一身不洁的衣服与蓬头垢面的样子,“他们和女主人一块参加晚会去了,要12点左右才能回来。”
亚瑟瞧瞧他的表,才9点钟。哦,太好了!他还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
“先生,你是不是需要用点晚饭,女主人走前叫我照顾你,女主人还说,今晚她要和你聊聊,请你在家里等她。”
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子里还是老样子,蒙太尼里的画像还放在原处,十字架仍立在壁龛中。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细听,四周一片寂静,自然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搅他。他悄悄地走进屋子,锁上门。
现在好了,不会有人打搅他了,他要好好想一想。他感觉自己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于是想到了自杀,想到该用什么来结束生命,越快越好。
正好窗子上钉着一枚长钉子。用绳子或其他东西拴在上面,勒死自己,不就行了吗?可它必须钉得很牢靠,不然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锤子,把钉子钉牢靠点,正要从床上扯下床单,忽然想起应该在临死前,先做祷告。他走入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下。“万能而仁慈的上帝啊……”这时,他停住了。说真的,人间变得如此昏暗,祈祷又有什么用呢?
亚瑟起身,照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走近桌边,忽然发现桌上有封蒙太尼里的亲笔信,信是用铅笔书写的:
亲爱的:
没能在你出狱的这天看到你,深感失望。我得去探望一位快死的患者,估计深夜才能回家。你明天一清早就上我这儿来吧。
罗·蒙
亚瑟搁下信,长叹一声。他知道,他的事情一定会令神父很难受。
他坐在床边,两臂相交伏在床头,将头埋在臂弯中。他的脑子里乱极了,没有头绪地想着……
一阵震耳的铃声从大门口传过来,他害怕得直喘粗气,双手捂住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好啦,又得去面对那些叫人讨厌的嘴脸,听他们尖刻的讥讽……叫他们去攻击议论好了。哦,要是手里有把小刀就好了……
他在屋里四处搜索,在一个小碗柜中,有他母亲生前用过的针线筐,里面一定有剪刀,可以用它来扎穿喉管。不,床单与钉子更有把握些。
他从床上拉下床单,疯狂地撕下一条。噢,那布条太宽,结不紧,再说还需要系个套。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他打结的动作也越来越火急。他的太阳穴里热血直冲头顶,耳朵里轰然作响,快啊——再快些儿!啊,主啊,再给我5分钟吧!
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亚瑟一点不动地坐在那儿,屏气静听。门把手一转,裘丽亚的叫声飞了进来:
“亚瑟!”
他站起来,气喘吁吁的。
“亚瑟,开门,我们在等你呢。”
他把那条扯破的床单团了团,扔进了抽屉里,又匆忙弄平床铺。
“亚瑟!”这回是詹姆斯在叫,他急躁地摇动着门把手,“你睡着了吗?”
亚瑟在屋里看了一圈,瞧不出什么破绽了,才去把门打开。
“亚瑟,说好让你等我们回来的。”裘丽亚说着,气冲冲地走进了屋里,“可你硬让我们在门口死等了半个钟头,你也许是要存心折腾人……”
“亲爱的,才4分钟呢。”詹姆斯心平气和地替她更正,跟着太太身后走了进来,“我说亚瑟,你也该……”
“你们要说什么事吗?”亚瑟截住他的话。
勃尔顿先生给他太太放好一张椅子,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精心地把他两条裤管理得笔直。“裘丽亚与我,想与你好好谈谈。”
“今晚不能听你们谈,”亚瑟的声音有点异样而含混,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我……我不舒服……头痛……改日再说吧。”
詹姆斯惊诧地朝四周瞧了瞧。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好像有些发烧的样子。”
“你胡说什么!”裘丽亚粗暴地打断了他,“他向来会装,他是羞于见我们!亚瑟,过来坐下。”
亚瑟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
勃尔顿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说:
“我想……我必须认真地与你谈谈。据说你结交了一些……呃……无法无天、杀人放火的歹徒。他们都是恶名昭着的坏蛋。我相信这大概是由于你的无知,而不是由于你的堕落……”
他停了一下。
“嗯?”亚瑟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厌恶。
“对的,”詹姆斯接着往下讲,“我想,你是被那些坏朋友引上了歪路,并且我知道你太年轻,没有处事的经验,再说你天生就是这么个脾气,唉……唉……这恐怕都和你母亲的遗传有关。”
亚瑟把他的目光移到母亲的遗像上,不久又收回来,他缄默着。
“可我想你还是个懂道理的人,”詹姆斯接着说,“像我们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家庭是无法接受这种辱没门风的事的。所以,我们实在没法再留你住在家中了。”
“嗯?”亚瑟神情恍惚地重复着。
裘丽亚“唰”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刻薄地冷笑道:“哎呀!亚瑟,你除了嗯,就不会说别的吗?”
“你们看着办吧,”亚瑟毫不在意地说,“不管怎么办都没有关系。”
“没……关系?”詹姆斯惊愕地重复着。他的太太却奸笑一声,沉不住气地站了起来。
“詹姆斯,我们好心没好报,我受够了!我们不必再替他隐瞒了。看吧,天主教教士的私生子。这儿,拿去!”詹姆斯还来不及阻拦,裘丽亚已把一个纸团隔着桌子扔给了亚瑟。亚瑟展开纸团,上面是他母亲的笔迹,写在他出生前四个月,原来这是一张忏悔书,由他母亲写给她丈夫的,下面有两个人的签名。
天哪!他差不多要喊出声来。在母亲签名的旁边竟是“罗伦梭·蒙太尼里”的签字,那刚劲的笔力,他太熟悉了。亚瑟惊呆了,他一言未发,把那张纸重新叠好,放在桌子上。詹姆斯起身触触他妻子的胳膊。
“得啦,裘丽亚,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先下楼休息吧,我还有话要跟亚瑟说。”
裘丽亚抬头瞧瞧丈夫,又回头瞧瞧亚瑟,拎着裙角走了。
“亚瑟,”裘丽亚不在跟前,詹姆斯的语调温和多了,“对不起,这件事情被亮出来,我也感到很不安。我很高兴,你对这事能这样冷静地对待,出乎我的意料。裘丽亚今天有些激动,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詹姆斯沉默了,亚瑟仍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当然,亲爱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詹姆斯接着说道,“这确实是件不快乐的事,我们最好以后别再提起它。当初,你母亲向我父亲忏悔了她的堕落,我父亲原谅了她,只是要求那个诱惑她走邪道的男人远走天涯。这你是了解的,他就到中国做了一名传教士。后来他回国了,我极力反对你和他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可我父亲去世前居然同意叫你拜他为师,只要他断了再见你母亲的念头。公正地说,这一条他俩还是忠实地履行到了最后。唉,这本是一件让人伤心的憾事,可是……”
亚瑟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凝冻了,好像一个蜡制的模型。
“你……你不觉得,”亚瑟低语着,颠三倒四,“这……这一切……一切……太滑稽了吗?”
“滑稽?”詹姆斯把椅子从桌旁挪开一点点,坐在那儿看着亚瑟,“滑稽?亚瑟,你发疯了吗?”
亚瑟用力将头向后一仰,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亚瑟!你这轻狂的样子,实在叫我大感意外!”
亚瑟对这位兄长的劝诫、训导毫不理会,他只是一个劲地笑,没完没了。
“简直荒唐透顶!”詹姆斯终于怒不可遏地发起火来,“你今晚是疯狂得不可理喻了,我无法和一个头脑失常的人谈正经事!明日早饭后,你到我那里去一趟,现在你还是上床睡觉的好,再见!”
詹姆斯嘟嘟囔囔地迈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亚瑟不再狂笑,他拿起桌子上的那把铁锤,不顾一切地向耶稣像扑过去。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神像的碎片溅了一地。
铁锤被他丢在地上。“多容易呀!”他说着,转过身,“我真是蠢到极点了!”
他坐下来喘息了一会儿,走到洗脸池前用冷水冲了头,然后安静地坐下来,开始沉思。
不,我不能死。如果为了这么一个谎话十足的教士,就用一根绳子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太不值得了!好了,让这一切都滚得远远的吧,如今他变得聪明了。他意识到只有摆脱这些可恶的人,才能开始崭新的生活。
他要偷渡国境,走得远远的,到加拿大、澳大利亚、好望角,或者随便哪个地方都行。
他把钱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数一下,总共只有33个玻里了,不要紧,还有个很值钱的手表呢,多少可以帮些忙吧。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必须布下迷魂阵,好叫他们全当他死了,这样,他就可以自由了。想到以后勃尔顿一家到处寻觅他尸体的恶作剧,他不禁偷偷发笑。那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啊!
他找出一页纸,写下几句重要的话:
我信奉你和信奉上帝一样。上帝是个泥塑木雕的玩意儿,我只要一锤就把他砸得稀烂;你呢,却一直用谎言来糊弄我。
然后,他叠起那页纸,在上面写着蒙太尼里的名字。随后,他又找出一页纸,仅在正中横写上一行字:
到达森纳港寻找我的尸体去吧。
做完这一切,他戴上帽子走出屋子。当他走过母亲遗像前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瞧瞧,笑着耸耸肩膀。她呀,也一直在蒙骗我。
他踮着脚尖轻快地溜过走廊,为了不惊醒其他人,他没开大门,而是从地窖的小铁窗跳了出去。铁窗上的栅栏把他的手都刮破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顺着河岸走去,来到一片小广场。不久前,就在这儿,琼玛曾热情地跑来迎接他。
穿过几条狭小的街道,亚瑟来到了达森纳船港,他取下帽子,丢到水中。他想,他们来寻觅他尸体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它的。接着,他沿着海岸向前走,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他要先买通一个水手,再设法藏到一条船上,因为他既没有护照,也没有钱,而且码头上的人几乎都认得他。
走了一阵,前面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个醉汉,嘴里还唱着一支英格兰小调。来人显然是个水手,刚从酒店里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待那人走近时,亚瑟忽然站到路中间去拦住他。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我的话你能听懂吗?”
水手摇晃着头。“我听不明白这种土话,”他先用英语说,随后又改成笨拙的法语,极不情愿地问,“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挡住我的路?”
“请跟我到暗处来,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抢劫?”
“不!朋友,哪里话,我是想请你帮忙。”
“哦!你说什么?”他忽然又讲起了英语。随后他跟着亚瑟走进那暗影中。
“我想出海去……”
“要偷渡!想叫我把你藏起来,是吗?我想你一定是犯了什么案,拿刀捅了人对吗?那么,你想上哪儿,不是去警察局吧?”
他醉眼迷离地大笑起来,一只眼睛还顽皮地对亚瑟眨了眨。
“你在哪条船上做事?”
“从莱亨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加洛达号”,打这儿装油去,从那儿运皮草回来。瞧,它就泊在那儿。”他用手指了指长堤那边一艘又老又破的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好吧!你能把我带到船上藏起来吗?”
“那要瞧你出什么价码了。”
“我没有多少钱,只有几个玻里。”
“不行,少了50不谈……这就够便宜的了……像你这样的阔少爷……你那儿不是还有只表吗,拿来看看。”
亚瑟取出那只女式的金挂表,上面刻有精美的花纹与珐琅,表壳背后刻着两个缩写字母“葛·勃”,这是他妈妈的遗物。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哟!是偷来的吧!让我先看看。”
亚瑟马上地把手缩回来。“不,”他说,“要等上船后才能给你,不然不行。”
“倒没瞧出来,你并不傻啊!跟我走吧。”
水手带着他又回到那个不成方圆的小广场,在一个暗角站定,他小声叮嘱亚瑟:
“在这儿等着。”
“你去哪里?”
“给你找几件衣服换上,瞧你那衣袖上的血迹还没干呢,这样子我怎么能领你上船?”
亚瑟垂着头,衣袖上有几滴血痕,那是负伤的手不小心擦上去的,水手却把它当成杀人犯的证据了。不管那么多了!随他怎么想吧。
不久,那个水手回来了,还带来一些衣物。
“换上它。”他轻声说。
亚瑟伸手碰了一下那些旧衣服,不禁生出一种本能的厌恶感。还好,那些衣服尽管质料低劣,做工粗糙,倒还干净。等换好衣服,那水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
“行了,”他说,“往这儿走,不要出声。”亚瑟挟着换下的衣服,跟在他后头。
在一座小桥旁,水手停住了脚步,他向附近探视了一下,没发现人,便带着亚瑟来到一条破烂不堪的小船上。那水手让亚瑟躺在船上,用一堆衣服把亚瑟盖住,然后便急切地将船划向运河。亚瑟时而从衣服缝隙中偷瞧那些熟识的路与屋子。
想到就要离开这里了,亚瑟躺在船板上不禁小声笑起来。
“不要出声,”水手低声地警告着,“把头蒙住!就要到海关了。”一个关员睡眼朦胧,打着呵欠从房间走出来,他手里提着盏风灯,到岸边俯身向下叫道:
“请出示护照。”
小舟向岸边靠了靠,水手取出他的证件。
“你真会找时候回来,深更半夜的!”那位关员抱怨着,“在岸上逍遥够了吧,舱里还有什么东西?”
“一些旧衣服,捡来的便宜货。”水手拾起一件背心举着扬了扬。关员放低风灯,弯下腰去,眯起眼睛朝船里看了看。
“好了,走吧。”
关员抬起栅栏,小舟就慢慢地荡进那黑乎乎、浪滔滔的港口了。又划过一些路,亚瑟推开堆在他身上的衣服坐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船,”那水手安静地荡了一会儿之后小声道,“紧跟着我,不要出声。”
亚瑟跟着水手,悄悄地登上甲板,在一个舱口前,水手轻轻地掀开舱盖。
“你先下去!”他小声说,“我一会儿就来。”底舱污浊不堪,让亚瑟觉得恶心,几乎要窒息过去,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可马上他想起了“惩罚号”,那种环境他都忍受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耸耸肩膀,硬着头皮下了梯子。
几分钟以后,水手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些东西。
“立刻把表和钱给我吧。快一些!”
趁着黑,亚瑟居然还给自己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得给我一些吃的,”他说,“我饿极了。”
“我已预备好了,在这儿。”水手说着拿给他一把水壶、几块硬饼干与一块咸肉,“你记住,明早关员来查船时,你就藏在这只空木桶里,千万不要出声。等出了海,我会来喊你的。再有,千万不要叫船长看见,若是被他抓住,你就完蛋了。好了,祝你幸运,晚安!”
舱口盖上了,亚瑟坐在一只油桶上,享用着他的咸肉与饼干。吃完后,他就蜷曲着身体躺在污浊的船板上,决定平生头一回不做祈祷就睡去。黑暗中,一群老鼠绕着他窜来窜去,刺鼻的恶臭阵阵袭来,这一切都未能让他醒来。他不顾一切地进入了梦乡,对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全都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