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人为什么要儿女?这个问题人们尽可以作出千百种大同小异、如出一辙的回答。但有的人为什么不要儿女?这就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原因了。像程渊如这样六十四岁的老太太至今不要儿女,这也实在令人费解。她本来还有个丈夫。后来他那个通四国外文的头颅被乱棍打开了。红卫兵拿根粗铁丝把破裂的脑门胡乱一绑,再拧一拧,接着游街。走!你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啊,没气了!
“程渊如,要是你有个儿子,还有点安慰啊!”“不,我不要儿子。”
这是为什么呢?现在她又是受人尊敬的副教授了。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她有地位,有钱,就少一个儿子了。
“妈妈,请让我这样称呼您吧!当我每天看见您困难地走去打水,走向食堂的时候,我就觉得您多么需要一个儿子啊!让我永远待在您的身边吧!我不能离开您……”这封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张纸的信,甜蜜得像情书,勇敢得像毛遂自荐?怎么这会儿好几个素不相识的青年都来自荐当儿子了?她当猪倌的那些年,为什么没有青年自荐来继承她那副猪食桶?不,她不要儿子!
“我想,近几年我们不要孩子,你能同意吗?”1942年,刚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地理系毕业的程渊如,问她新婚的丈夫。她觉得有了孩子,等于给命运之神以人质,使她总有后顾之忧,不能全力以赴地搞事业。丈夫默默地笑了。他成了制造飞机的工程师。有人说:“嗳,解放军要打到上海了。你快带着妻子去台湾吧!你这样有技术的工程师可以优先去台湾!”
去台湾?——程渊如慌乱了。共产党是什么样的?唉,没见过。但是共产党总比腐败透顶的国民党好。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国民党毁了我们中国,而共产党立即着手建设新中国。上海支援一些专家去沈阳工学院。这是刚解放的1949年底,很难以社会主义觉悟什么的去要求上海的知识分子。但是程渊如夫妇立即同意去东北。“啊呀,渊如!出了关外,就要把人民币换成东北币才能用。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了。那边,还没有轻工业。搪瓷东西都没有!脸盆、牙膏、热水瓶都要从上海带去。吃的又是高粱!伲上海人哪里吃得消?”吃高粱面?没吃过。好吃不好吃总要自己吃过才知道。我就不信人家吃得消,我就吃不消。沈阳工学院采矿系需要地质教师?中国才二百名地质人员,那好,我改行搞地质!女的搞地质太苦?不,为什么女的就比男的差?小时候母亲连生四个女儿。我是老大,一直是受宠的。后来母亲生了个儿子。“渊如啊,你妈有了儿子了,这下可不会喜欢你了。”为什么有了儿子就不喜欢女儿了?小渊如才不信这一套呢!她果然照样受宠。20年代后期,上海街头、戏院演了一些女子剪短发的文明戏,母亲在家中也带头剪了短短的发。啊,小渊如的眼睛闪亮了:“我们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吗?”
“哈哈,我这屋全是男的,没女的!都上炕睡吧,光屁股也没关系!”山民招呼着来借宿的地质队员。队员们使劲憋住笑声。程渊如更是不敢吱声。东北森林里蚊子又多又大,她和男队员一样用毛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上边再压顶帽子,谁还分得出是男是女?
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偏要向地质队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们看齐。“程渊如,你敢走这独木桥吗?”“敢,敢哪!”程渊如几步走上了那一步一颤的独木桥,又“啪”地掉进了河里,溅起了一片笑声。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走着瞧!
“啊,熊瞎子来了!”有一个男同志扭头就跑。但是程渊如没有跑。她是不会逃跑的。解放前夕她没跑去台湾。抗美援朝时有人以为中国不是美国的对手,美国兵很快会打进来的,于是从东北逃到了南方。程渊如不仅不逃跑,反而专心进攻地质这门学问。人是不能退却的,愈退却就愈软弱。如果只知道前进,那也以进攻为习惯了。
矿井里发现地质现象了?去!程渊如在不到一米高的坑道里膝盖着地爬着。背上是蓄电池。头上是矿工灯。因为只能低着头,眼镜也掉了。唯一的一个女同志在井下工作,是太不方便了。“啊呀,掉石头了!有危险!这位女同志怎么还不走开?!”不,正因为掉石头,说明这儿有情况,我得观察观察……
“你这个女同志也太犟了!”女同志怎么了?不就是个子小一点吗?我个儿矮,步距短,跟男的一起爬山,是吃亏。“哈哈,女同胞!我们迈十步,你得迈十几步!”这么拚命走,是喘得够呛。可是走路和干任何事情一样,停步不前就是落后。我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女同志就原谅自己。
1962年,学院要支援鸡西一些师资。去这么个小城市……“我去!”程渊如说。当初她能从上海到沈阳,现在还怕从沈阳到鸡西?1964年,鸡西和阜新的学院合并成立阜新矿业学院,她又去了阜新。“渊如,你真不容易!”“我有什么?我不要孩子,没有牵挂嘛。”“你还不生个孩子啊?”“我搞这工作,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实在该生啦!将来到了你六十多岁时,谁来侍候你啊?”
“哈哈哈哈!”程渊如笑了起来,笑得像唱歌一样动听。因为这是发自心底的笑啊。可不吗,她老是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共产主义一定来到。”“哈哈,到我六十岁的时候,共产主义还不是早就来到了?到那时我往养老院一呆,多好!”
但是她六十四岁了,共产主义还没来到,而且变得很遥远了。“唉,渊如,当初你要生个儿子,就不至于今天这样无依无靠啊!”“不,我不能有儿子。如果我有儿子,他看到他父母给剃头、游斗,这只会给他带来痛苦。见了儿子痛苦,我那时就更苦了。我幸亏没有要儿子!”她笑了。
家庭
一个人,越是遭受到社会的冷遇,就越是感觉小家庭的温暖。命运的坎坷往往使家庭观念正比例地增长。但是失去丈夫、没有儿子的程渊如,却已经这样习惯地住在学生宿舍里,倒好像她生来就没有过家似的。
“程老师,给您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快搬吧!”“我不搬。我和学生在一起很愉快。我病了,累了,学生还可以给我从食堂带饭。”“哎呀,您现在打壶热水都要来回走二百多米,干吗不搬呢?现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您得搬呀!”
如果这二十几年来,不是一次次有意识地把知识分子搞臭,现在不也无须给知识分子落实政策了吗?历史老人有时竟如此盲目地往死胡同里走,非要碰了壁,才回到原处。
学生们来帮忙了。单人床搬起来了,铺盖卷也扛起来了。
“他们连被褥都扛走了,我们晚上怎么睡呀?”——十几年前,程渊如站在她家窗外,木然地看着红卫兵抄家。红卫兵用粉笔在地上画一圆圈,让她站在里边,不准出圈。她从傍晚站到深夜两点。三卡车的东西满载而去了,她和丈夫才回到了像废墟一样的家里。她往光板床上一倒:“哦,好了,我也卸了包袱了!”可不吗,阜新矿业学院的教职员工家庭中,只有她家有一对沙发。这就足以证明她是资产阶级了。这些东西让他们拿了去吧!只是被褥没了,睡觉怎么办?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样需要被子。算了,先把窗关上。啊!窗下蹲着两个人,想偷听夫妇俩被抄家后有什么反动言论呢!
这种把知识分子视做大敌的思想,虽由秦始皇开始,却为多少没有知识、缺少知识的脑瓜所接受啊!
幸亏程渊如没有发什么牢骚。因为唯独她最珍爱的东西没有被抢走——那好几十箱两千来本的书,被那些人视为一堆废纸!而她从沈阳搬到鸡西时,就因为搬这些书,当时天又冷,她又累,从此落下了气管炎。现在这些书像虎口余生似的幸存下来,她简直是喜出望外!
经历了剃“阴阳头”、罚跪、批斗、关押等“反动学术权威”必经的程式后,程渊如被命令挖冻土里的墙脚。那么,是谁在挖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墙脚呢?
“好好干!”一个红卫兵喝斥着,“你别以为你审干时的结论不错,现在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审干时的结论?程渊如实在不知道50年代审干时对她的结论是什么。如果说那时她觉得知识分子永远得思想改造的话,那么此时她只觉得越改造她越臭了。运动一来总是拿知识分子开刀啊!知识分子怎么着也不是啊!甚至一旦没人管就像小孩一样地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