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杏儿自然是两个伶俐的孩子,没过多少时间,她两个就成了我母亲的贴心人,她两个不光是在我母亲房里做事,更重要的是她两个成了我母亲的耳朵和眼睛,她们每天把从各房各院里听到的消息向我母亲传告;而我母亲房里的事,她们一点也不向我奶奶房里传,她两个人成了我母亲的亲兵。
那一天,我母亲过生日,正院里自然是安排了好大的排场,除了没有堂会之外,也算得是够规格的了。从前院里辞谢过婆婆之后,我母亲回到二进院来,这时就只见桃儿、杏儿早迎在院里,一左一右地就搀着我母亲往房里走。还没有走近房门,桃儿就对我母亲说:“奶奶可要当心,姑姑、叔叔们早在房里又备下酒,说是要给奶奶贺寿呢。”
我母亲早料到小叔、小姑会到自己房里来贺寿的,她也没有说什么,就跟着桃儿、杏儿往房里走,才走到门槛处,这时杏儿又小声对我母亲说:“叔叔、姑姑敬奶奶的酒,我自然要先替奶奶接过来的,凡是我送到奶奶手里的酒,奶奶只管喝就是,不过也要做出喝酒的表示。”
我母亲当然明白这是桃儿、杏儿在给自己出谋划策,好抵挡弟弟妹妹的敬酒大战。果然,走进房里一看,我母亲大吃一惊,屋里满满地早就坐下了七、八个人。我老爸自然早就被他的弟弟拢到房里来了,挨着我老爸坐着的是我的芸姑妈。芸姑妈身后站着勤姑,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分坐在我老爸和我芸姑妈的下手,此外还有一个人,宋燕芳,我奶奶最宠爱的干女儿,也就是后来和我老爸混到一起的那位“小的儿”——我们的姨娘。
宋燕芳这孩子很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从南方来到天津做艺,又不愿意拜门子,就投靠到了侯姓人家的名下。所谓的拜门子,就是拜一个天津恶霸做靠山,否则你就休想在天津立足。而人们全都知道,一个女艺人,拜一个青皮做靠山,其实就是要拿自己的身子做晋见礼。宋燕芳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她打听到天津卫有一位侯老太太最威风,无论什么青皮混混,全都不敢惹这位老祖宗。一次我奶奶到中国大戏院来看宋燕芳的戏,就在上装之前,宋燕芳来到我奶奶的包厢里给我奶奶请安,我奶奶只说了一句“这闺女真是招人喜爱。”立即,宋燕芳就跪在了我奶奶的面前,一声“娘”,就算认下我奶奶做干娘了。
我奶奶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威风?我们家有势力,早以先的势力就不说了,如今我爷爷是天津美孚油行的中国掌柜,背后有美国的势力,其实我爷爷腰里也没别着盒子炮,可是天津卫无论谁家想和美孚做生意,我爷爷不点头,他就做不成。青皮混混们当然不和美孚做生意,可是和美孚做生意的人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在天津卫,我爷爷有什么事,一句话,连市长大人都得乖乖地给办。如此,你说,那些青皮混混还敢惹我奶奶吗?
果然宋燕芳这道门坎走得对,自从我奶奶认下宋燕芳做干女儿之后,宋燕芳在天津唱戏,再没有人捣乱了。各位先生,你们是不知道天津爷们儿在戏院里捣乱是多有本事了,有一年谭富英老板在天津唱《四郎探母》,一声“叫小番”才唱完,立马台下就站起来一位爷,这位爷嘴里叼着一只铜哨儿,“嘟——”地一下,他就狠狠地吹了一声,哨声才落,又只见这位爷站了起来,他向着台上的谭富英老板就喊了一声:“不够调。”随后,这位爷就扬长而去了。
莫看谭富英老板唱戏有人敢出来捣乱,可是宋燕芳唱戏人们都得乖乖地听,假使有个什么人不长眼,敢出来和宋燕芳捣乱,宋燕芳到我奶奶跟前一告状,我奶奶当即就把曾延毅叫到家来,当面就敢向他问道:“你管的天津卫,还有点规矩没有了?”曾延毅是天津警察局长,大家都叫他曾局长,我奶奶发下的话,他不敢不办,立马,把那个捣乱的人查出来,抓到警察局去,一顿臭揍,下次他再也不和宋燕芳捣乱了。
宋燕芳在我奶奶的干女儿中最得宠爱,她也会来事,就时时地往侯家大院跑,到了如今,她已经就和侯家大院里的人一样了。我母亲成亲的第三天,“认大小”,在全家人一起和大少奶奶分过“大小”之后,宋燕芳一骨碌就跪了我母亲的面前,张口就喊了一声“嫂嫂”,我母亲毫无准备,吓得打了一个冷战,幸亏还是勤姑心眼灵,她立马就冲着宋燕芳说道:“这位是干姑奶奶吧?”这样,我母亲也就算把这个妹妹认下了。
今天,我母亲的寿日,她自然要挤来贺寿了,而且,早在我母亲过门之前,有人就说我老爸和她“有一水”,咱虽然不懂这“一水”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知道这“一水”不是干净水,就因为有了这“一水”,日后我老爸才做出了对不起我母亲的事。
桃儿在左、杏儿在右,搀着我母亲才走进门来,立即呼喇喇满屋里的人就一齐迎了过来,“给大嫂贺寿。”众口同音,齐刷刷给我母亲行了一个大礼。
“唉呀,真是耽戴不起了,全都是亲姐妹弟兄,怎么就讲起这些规矩来了呢?”我母亲忙着向前走了一步,先把我的芸姑妈扶起来,然后向弟弟们一一地还礼,最后我母亲向餐桌走过来,这时,众人也就随着我母亲和芸姑妈一起走了过来;走到桌子前,大家又一起将我母亲让到上位,这时,我母亲才向大家看了看,便谦让地对大家说道:“那我就愧受了。”
先是我母亲在正座上坐了下来,然后大家又一起哄,把我老爸拉了过来,这时,我的六叔萌之推着我老爸站在我母亲的面前,强迫他给我母亲鞠躬:“大哥领个头,给寿星贺寿。”
我老爸历来是嘻嘻哈哈,他一点也不觉着扭怩,一躬身,就向我母亲鞠了一个大躬,这一下,倒把我母亲羞了一个大红脸,她忙着站起身来向我老爸还礼,随之又向大家说道:“这怎么可以呢?让婆婆知道该说没有规矩了。”
“大嫂,你放心,院门早就关好了,爹爹、老娘不知道咱们这里的事。”说话的是我的九叔菽之,他那年只有14岁,最得我母亲的照顾。
我母亲受过我老爸的贺拜之后,又在正座上坐了下来,这时宋燕芳又走了过来,向着我母亲施了一个大礼,然后向着我母亲说道:“燕芳给嫂嫂贺寿了。”我母亲自然又是一番感谢,然后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酒席,早就准备好了,很简单,不过就是弟弟、妹妹们的一点心意,倒是宋燕芳专为我母亲烧了一只火腿野鸭,此时摆在正中央,算得是一道大菜了。
看着大家坐好,桃儿就开始指挥着上酒、上菜,桃儿指着桌上的菜肴对我母亲说:“这道清蒸胎鹿肉,是芸姑娘吩咐大厨房为大奶奶烧的,胎鹿是老太爷让西北客商带来给芸姑娘补养身子的,芸姑娘说今天是少奶奶的寿日,就吩咐大厨房专为少奶奶做了一道菜。这份子蟹,是六先生和九先生敬呈给少奶奶的,两位少爷不知道子蟹一定要和银鱼配在一起才是一桌大席,我和杏儿就专去买来银鱼,少奶奶看得起我们,也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大家的情意待我日后感谢吧。”看看满桌的酒菜,我母亲对大家说着。
随之,杏儿把一坛状元红端了上来,大家就开始喝酒了。我老爸和我母亲坐在正座上,芸姑妈坐在我我老爸的下位,宋燕芳坐在我母亲的下位,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坐在我母亲的对面,芸姑妈的身后站着勤姑,我母亲的身后站着桃儿、杏儿,说着,笑着,大家越说越高兴,酒也就越喝越热闹了。
喝着酒,吃着胎鹿肉,说着话,渐渐地也就索然无味了,这时候六叔萌之就拉着九叔菽之和他猜拳,“哥两好呀”,“五魁手呀”,闹得天昏地暗。这时芸姑娘就拉开他两个说:“你们还让人家喝酒不了?”可是拉开了,再喝酒,又是索然无味,这时候勤姑就出了一个主意,“行酒令吧。”好!立即大家一致同意,说着就排好名次了。
一说是要行酒令,第一个出来反对的是宋燕芳,她一摆手,对着大家说道:“行酒令,我可不行,你们一位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地全都是学士、才女,象我这样的人,也就是会唱戏罢了,诗呀词的,行酒令,我可是上了了高台面。”
“燕芳也是太认真了。”站出来说话的是我老爸,我老爸把袖子一挽,就显出了一副不含乎的神态,随之又对宋燕芳说:“咱不会那些子曰诗云、诗辞歌赋;咱还不会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吗?反正有酒吃不就完了吗?”说着,大家全都一起笑了。
行什么酒令呢?酒令可实在是太多了,这时,我母亲就说:“也别太难为大家了,咱们今天就行那种连诗句的酒令好了,谁都能背上几句诗的,连不上也就是多喝一杯酒,就算是一种游戏好了。”
“就按大嫂说的办法,连诗句好了。”第一个表示赞成的是我的芸姑妈,她当即就对杏儿说:“杏儿的年纪最小,你就做今天的令倌儿吧。”
“若是让我做令倌儿,我可是就要偏护我们少奶奶了。”杏儿说的少奶奶,指的就是我母亲,如今她是我母亲房里的人了,我母亲对于她来说,也就是“我们”的人了。
大家选定杏儿做令倌儿,第一个她就先在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一杯酒,然后背了四句诗:“一去二三里,乡村四五家;桃李六七株,八九十枝花。”当然,这算不得是诗,这就是我们描红帖上的那种顺口溜。杏儿没读过书,她的那一点文化,全都是看着我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读书、写字时学来的,而且,就算是她会背几首旧诗,以她的身份,她也不敢显露。杏儿的伶俐,就表现在这些微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