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作明和货车司机孙师傅的友谊闪电式地发展,他们一起坐在郊外一家小酒馆里,初秋的太阳怕谁说它什么似的,拼命地照耀,热力无限。
“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孙师傅的话和着室内的空气,热辣辣的。
到了这种时候,李作明的话却很少。
“从山上下来我就感冒了,山风真硬。”孙师傅说他这次感冒,“感冒缠磨人呐,不好好呢!”
山上正是李作明关注的,许俏俏发来短信说矿上可能出事了。山下的四口井照常运转,没停地出煤。问题肯定出在山上那口井。
“井不是炸毁了吗?”李作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那口卐井……”孙师傅咽回到嘴边的话,目光扫了下小酒馆里的人,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喝酒,喝酒!”
不能急于求成,那样会暴露自己的目的。李作明顺着孙师傅,说:“喝酒,我再添一个菜。”
“够了,菜够了。”孙师傅说。
“卤乳鸽。”李作明喊服务员上只卤乳鸽。
小酒唰唰下,孙师傅喝得痛快。
走出小酒馆孙师傅觉得脚发飘,他有些醉了。回到宿舍他让李作明插上门。
李作明照吩咐做了,沏一杯茶端给他。
“插了吗?”孙师傅放心不下的是插没插牢门。
“插啦。”
“作明你再去看看。”
李作明去看门,插着。
“作明啊,挣点钱就快离开这儿吧。”孙师傅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你快离开。”
李作明疑惑地望着他。
“你初来乍到不了解内情,鬼脸砬子煤矿是个很黑的地方。”孙师傅头脑清晰,说话没走板,看起来没大醉。
李作明给他倒水,恭听。
“刘宝库手下养着一帮黑道上的人,就说四黑子吧,他黄嘴丫子还没退净就把亲妈杀了。”
“杀亲妈?”李作明惊骇。
“世间只有枭,母亲把它喂养大,它长大反过来将母亲吃掉……”孙师傅说,“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刘宝库要是好人,能用四黑子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李作明从孙师傅的叙述中知道卐井,一口新开采的井,十分原始的方法挖掘,是矿中矿,井中井。固定十几名矿工偷偷摸摸开采,然后用重型货车运煤下山,孙师傅往返山上山下一年多了。
“那天早晨我去拉煤,卐井夜间没出煤。”孙师傅说出一件奇怪的事,“我到井口去看怎么回事,被四黑子赶走。”
孙师傅是头一班,将车开到卐井。周围死一般的沉寂,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出事了?”
四黑子惊飞的野鸭子似地扑棱棱跑过来:“走,快走!”
“我来拉煤。”孙师傅说。
“没见没煤可拉吗?走,赶紧走!”四黑子轰赶。
“怎么……昨夜没出煤?”
“你是不是想卷铺盖走人?”四黑子的话语中充满恫吓。
“走,我走。”孙师傅知道四黑子是干什么的,平常都绕着他走,躲着他行。谁找病往虎口里钻啊!
宿舍外响起脚步声。
孙师傅蚯蚓一样拱进被子里。
是车队长,他隔着窗户向屋子里问:“67号今晚谁的班?”
“我,”李作明赶紧回答,“我班,李作明。”
“二号、三号井下午通风检修,没出煤,你不用出车了,休息一晚上。”车队长说完离开。
孙师傅听脚步声远去,探头探脑出被子,显得有些闪烁。
“你怀疑卐井出事啦?”李作明拾起中断的话题。
“那你以为呢?”孙师傅反问。
暂短的被子里躲藏,孙师傅完全酒醒,也许认为自己的话说多了。他问:“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没有哇。”
“咋没有,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喝了酒就管不住舌头,瞎嘞嘞。”孙师傅后悔莫及。
此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要想叫孙师傅打开话匣子,李作明寄希望下次从小酒馆趔趄出来。
卐井到底发生了什么?李作明决定晚间上山。他对周围环境的熟识程度,恐怕孙师傅无法比,即使闭着眼睛也走不丢。
确定孙师傅睡着了,李作明动作极轻地摸出屋去。汽车队大院都进入了梦乡。顽皮的松鼠跳上跳下在汽车上寻找食物。
进入山里远比他想象的艰难,或者说根本就进不去。李作明不得不放弃夜里去卐井的想法。他朝汽车队大院走时遇到四黑子。
通亮的手电筒刺得李作明睁不开眼睛,用手遮挡着强光。
“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四黑子审问。
“捉松鼠。”李作明编排理由。
“你捉松鼠?做甚?”
“玩。”李作明努力使自己镇定。
四黑子的手电筒探照院落,汽车上有只松鼠逃遁。
“你玩松鼠吗?”李作明问。
“嗯?”四黑子收回手电筒,没回答李作明的问话,以命令的口吻说,“回屋睡觉,别在外边瞎逛荡。”
张扬从老板处出来,狠狠地瞪月亮一眼。
先前,他和老板如下对话:
“活了一个?”
“是的,一个。”
“从炸毁的矿井里爬出来,怎么可能?”
“是炸井前一夜……”
“张扬啊,你的腿脚懒喽。”
“刘宝库才跟我说……”
“我们的计划要毁于一旦,毁在这个人的身上。”
“怎么办?”
“他是哪的人?”
“科尔沁,叫郭德学。”
“只要有一个活口,透水的事情早晚要露馅儿……张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就好,你立刻去办吧。”
“我这就去……”
“干净利索点。”
“放心……”
月亮没生气,把上山的路照得明亮。
“该死的月亮,死亮死亮的。”张扬恨骂道。
四黑子跟在张扬后面,预备的钢丝拿在手里,这就决定了郭德学的死法。
郭德学吃饱了就睡,睡醒再吃,三天里他都是这样。第四天,他有了除了吃睡以外的第三种念头。
“我回矿上去。”郭德学说。
守洞人听后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是啥地方?”
“天知道。”守洞人仍然不搭讪。
郭德学望着犬牙交错的石头,说:“是山洞。”
“狼洞。”守洞人说。
郭德学迷惑不解,把自己圈在狼洞里干什么?从井里爬出来,获救后最先送医院,而后回工棚,矿上要找幸存者了解井下的情况。现在看来没有按照常规进行,狼洞他从来没听说过,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黑子是矿上的人,是他送自己过来,给吃给喝的倒不像有什么歹意。
“绑架?”无头无绪的思考中,他胡思乱想到这个上面,影视剧中绑匪经常将人质押在山洞子里。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绑架,无非为勒索钱财,我一个穷矿工,满身使劲抖,也只能掉几块煤渣,况且还不会大。绑匪不是看走眼,就是有病。如此一想,他便心安一些。不过,还是盼着一个人来。
“黑师傅什么时候来?他不能把我放在这儿不管了呀。”他说。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老老实实呆着,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给谁家当宠物也就这等待遇。”守洞人说话尖刻,捎带着把人也给骂了。
“B话!”郭德学心里暗骂一句。
守洞人走出去,照旧将那盏矿灯拎走,关上铁门上了锁。
山洞里漆黑一团,同住的小动物活跃起来,黑暗中它们为所欲为,有些大胆放肆,偷吃守洞人的苹果,嚼得咔嚓地响。
郭德学喜欢偷吃东西的小动物,有它们做伴黑夜不孤独。听锋利的牙齿嗑咬水果的声音,和优美的音乐一样。然而,任何享受都要付出代价。
“你嘴馋,偷吃我的苹果。”守洞人见苹果少了两个。
“我没偷。”
“你没偷,苹果怎么少了两个?它长腿走了?生膀儿飞了?”
“不清楚。”郭德学不想出卖朋友。
守洞人不满意郭德学的回答,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用限制饮水量实施报复。
郭德学吃了忠诚——不想出卖朋友的苦头,不过,他心甘情愿。守洞人给他留下一片黑暗,月光穿缝隙进来,给他看清朋友提供了光源。一只老鼠捧着苹果香甜地啃。
老鼠不是人类的朋友,但却是矿工的朋友,是老庄和自己的朋友。文学作品中狗啊猫啊大象啊海豚的报恩救人命,没见有老鼠救人的描写,是作家有毛病,还是老鼠有毛病?郭德学认为老鼠救了自己的命,是老庄的白老鼠朋友的预报,才在透水前逃脱掌子面。
“人有时还不如老鼠。”老庄在生命枯竭前莫名其妙地感慨,至死他没说人怎么不如老鼠。
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逃亡上,郭德学没有一分余力用在与逃命无关的事情上,现在有考问的时间,老庄又不在了。
“我要比一只老鼠强!”郭德学对一个魂灵说,他认为那个魂灵自始至终跟随,从地狱一样的井下到地面保佑自己,活下来没它支撑不行。一定带人下井找到老庄,给他做块石碑,将他一生钟爱的单鼓刻在上面,最好有句鼓词儿……他是在想着这件事时听见爆炸声,地动山摇。
“什么爆炸?”郭德学问。
守洞人非但不搭理,还狠瞪他一眼,迸发出斥责:嗤!
郭德学讨个白眼、没趣和一肚子气,在井下几百米深处,白老鼠和人友好相处,老庄说他见过老鼠向他微笑。哦,他翻然醒悟:有时人不如老鼠!
守洞人的脚步回来,是两个人的。郭德学听出来是两个人的,没错,四黑子出现在洞口。
“黑师傅。”郭德学如见救星。
“饿么?”四黑子这样问。
“不,我想离开这儿。”郭德学急忙提要求,晚了没机会提似的。
四黑子还是没正面接话茬儿,说:“你想吃什么?”
郭德学摇头。
“真的不想吃什么?”四黑子问。
吃,还是吃,看起来还没让自己走的意思。郭德学寻思如何央求四黑子带走自己,越快离开狼洞越好。
更残酷的事情等待着一个无辜的农民矿工!
“走吧!”四黑子说。
让自己走啦,郭德学惊喜,至于往哪儿走他没多想。塌天的灾难等着他,他丝毫都没察觉,周密的暗杀,怎能随便就看出破绽呢?
张扬躲在黑松后面,监督一条生命夺去另一条生命,过程十分短暂而简单,人的生命脆弱得像揉一张纸,四黑子一根钢丝就那么一套一勒,郭德学都没挣扎几下,还不如一只被杀的鸡,鸡要扑棱翅膀,要蹬蹬腿!
软绵下去的尸体从四黑子面前倒下,像一条麻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音。草包、棉花包,许多活人被骂成这些,这般的最后。
郭德学就是草包、棉花包结局的。
张扬走到树前,问:“解决了?”
“解决了!”四黑子坦然自若地卷钢丝,很轻松的口气说,“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囊,这么熊!”
杀手瞧不起不反抗不挣扎的受害人。
“咋整?”四黑子问尸体如何处理。
“扔鲇鱼河里。”张扬说。
四黑子准备扛走尸体郭德学。
“不能留着他的脸,别给警察认出来。”张扬说。
罂粟沟有人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