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俏俏确定刘宝库睡着了以后,蹑手蹑脚走出卧室,进了卫生间。她回手插上门,用手机向外发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短信:矿上可能出了事。
货车司机宿舍里的李作明是早晨接到这条短信的。那个时候李作明刚迈进门,手机就响了声提示音,他迅速地扫一眼,决定暂不阅读,决定暂不阅读的原因是床上的一双目光,他觉得此目光不安全,必须回避。
没错,同宿舍里的孙师傅一直以一种他说不清意义的眼神瞧自己。
四黑子领着李作明走进这个卡车司机的宿舍是前天下午,四黑子说:“这是孙师傅,他是新来的李……”他一时锛(卡)住,李作明急忙:“作明。”
“喔,李作明。”四黑子说,“老孙,李作明和你一台车,活儿归你安排。”
四黑子没再说什么走出去,他在生人面前从来不多言多语,据说没人见他笑过。此话也有些夸大其词,李作明递上简历表,他见到一张微笑的目光,眼睛的确笑了,脸部是没有笑,表情没变化,这怎么说也不是史泰龙的脸庞。
“孙师傅,我初来乍到……给你添麻烦。”
“开几年车啦?”
“八年。”
“哦,八年可以喽。”孙师傅抠耳朵,用车钥匙,说,“在矿上干过?”
“干过几年。”
孙师傅继续抠耳朵,看来这是他的习惯。
“孙师傅请您多照顾。”
孙师傅从耳朵里拔出钥匙,扔给李作明,说:“矿上的活多,歇人不歇车,咱俩两班倒,开白天开黑夜,你选择。”
“您安排吧,孙师傅,我听你的。”
“那今晚你夜班。”
李作明上了夜班。
对外人他说对鬼脸砬子煤矿不熟悉,其实不然,他了如指掌,每一个矿井,每一条运煤道。他帮生死弟兄李雪峰经营着这个煤矿五年。
“明子,大哥就得在里边呆几年了。”李雪峰含着泪水说。
“我在外边一定竭尽全力营救你,早点出来。”李作明把声音压得很低,警察就在身边,“头拱地……”
“不!”不料李雪峰说。
“大哥,兄弟看不了你在里边受罪。要不然弟弟也进来陪你。”李作明忠心耿耿。
“胡来!”李雪峰训斥,“明子你别胡来!”
李作明哥们侠义气加对仇人的不共戴天,他说:“鹊巢鸠占……哥呀,你难道不想要回我们的矿吗?”
“你说呢?”李雪峰反问。
李作明凝望李雪峰足足有一分钟。他与这位患难之交的大哥数年交往,对他的一言一行都熟悉,即使笑出现几道皱纹都清楚。他终于看出大哥在想什么,他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吧?”
“时间到。”狱警说。
“下次来我详细对你说。”李雪峰说。
在下一次和再下一次探监,分两次李雪峰将一个计划说完整。李作明加倍努力去实行这个计划。当然,他到鬼脸砬子煤矿当司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起初李雪峰不同意,走得离对手太近,危险系数增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作明最后说服了忧心忡忡的大哥,开始冒险行动。这样做是擦边球,不这样做,雪耻是十分遥远的事,永远无法雪耻。
在大哥身边的日子里,或者说矿在他手里的岁月,李作明也曾驾驭大货车夜里行驶在夜晚的山道上,迎着徐徐的清新的山风,吹着口哨……为试新购进的车辆,说想过开车的瘾也成。
此刻,有被强迫的意思,为仇人运煤——创造财富,用的本属于大哥的煤,是一种什么滋味?逼良为娼么?
“全靠你啦!”李雪峰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李作明身上。他看准了这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下决心要对海建设动手后,凭与李作明的交情,只那么透一点自己的阴谋口风,他会立即去办,为自己这位大哥他两肋插刀,甚至替自己去死。李雪峰这样自信,就因为这般自信,他才决定自己去干——雇凶,去卸海建设的胳膊,之所以不让李作明参与,为保留实力,这座青山的柴要在关键时刻烧,在刀刃上烧。
“一定弄清谁在搞我们。”李雪峰给李作明的任务。
开了一夜车的李作明早晨回来加油换班,迈进宿舍门,先收到一个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短信,他打算交了班,再认真阅读。但是,情况出现意想不到。孙师傅仍躺在床上,呻吟着。
“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啊?”李作明问。
孙师傅到底挣扎着坐起来,满脸涨红,说:“没事,我去上班。”
李作明伸手摸下孙师傅的额头,滚烫,他说:“去医院。”
矿上有家小医院,专门给矿工治疗头痛脑热的小毛病。
“我上车。”孙师傅坚持去上班。
“不行,发着高烧怎开车。”李作明阻拦,硬是给他按在床上,“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孙师傅还要挺,胳膊腿已经不属于他的了,不再听他指挥。
李作明弄来一些退烧药,晾杯水伺候他服药躺倒下。
车队长的电话通过门卫传达过来,询问67号车为什么没出,30067是他们两人开的车牌号。
“我还是得去上车。”孙师傅再次努力起床。
“要去我去替你开车。”
“你都开了一夜车,连轴转怎么成啊!”孙师傅一脸的不好意思和过意不去表情。
“我走了,孙师傅你一定按时按遍服药。”李作明叮嘱一番,离开。
走出宿舍,李作明还是觉得头有些沉,他上车前用冷水洗了脸,实际是用冷水激,在山路上开车含糊不得,一点都不能迷糊,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直到这时,他掏出手机阅读那条至关重要的短信。
矿上可能出事!出了什么事?没有一点迹象啊?至少自己还没有发现。
李作明和发信息的人有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联系,尽管用短信的形式联络相对安全可靠,但身处狼窝里,减少联络就是减少暴露的几率。发来了短信,肯定事情很重大。
市政府召开相关部门领导参加的会议,会议由陈副市长主持。
海建设宣读盘山市“地火行动”方案。公安局长梅国栋表态,警方将全力配合安监局的工作,财政局长也表态拨专款支持“地火行动”。
“梅局长,上次打击黑煤窑多亏你们公安部门的通力合作……”走出会议室,走廊上海建设对梅国栋说。
“惭愧啊!”梅国栋下意识地看眼海建设的空袖筒,说,“没保护好你们,为此我向市委作了检讨。不过这次我保证……”
“谢谢梅局长。”海建设客气而分寸,说,“我先向陈市长汇报,回过头来,再向您汇报。”
“汇报不敢,我等你。”梅国栋走向电梯,说。
海建设走进陈副市长办公室。
陈副市长甩过一盒软包软中华,在一份文件上签上名。
海建设也不客气,叼上颗烟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烟丝,问:“见到‘土匪’没有哇?”
陈副市长笑了笑,满脸长满苦菜,没作答,也等于什么都回答了。
“哦,没见到?”海建设疑惑。
“见到啦。”
“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海建设想幽默下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土匪’,不敢。”陈副市长很惋惜,也很遗憾地说。
“土匪”怎么啦,海建设略微吃惊。
“她下了岗。”
“嚯!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五十出头的人下岗正常嘛。”
陈副市长脸的苦菜茁壮成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五十出头的女人,下岗更难。”
“难什么?眼看退休吃劳保,她男人开的眼镜行不是在盘山干大了吗?”海建设大为不解。去年陪他去盘山,“土匪”的丈夫请他们打高尔夫……家很殷实,下岗经济不该有什么问题。
“她让丈夫给撵下岗。”
“啊,你是说,她丈夫?”
“同验光师上了床,嫌她碍事,一脚踹开。”陈副市长说,“‘土匪’对我说,人老珠黄了给扔了,像脱掉一件旧褂子。”
“可也是,你当年要是娶了她……”
“好啦,别说这些伤感的事。”陈副市长打断他的话,转了话题,说,“‘地火行动’方案是不是有些太……太猛烈了点儿?”
“省里盯着我们市,不狠点震动太小。”
“炸毁五口井,哪家不伤筋动骨?”陈副市长折衷道,“能否考虑将炸毁改为封堵。”
封堵就是用砖砌死井口,抹上水泥。
“不妥,过去我们封堵过,矿主利欲熏心,过后还是扒开继续挖煤。”海建设说,“杀一儆百。”
“你这是杀五呀!”
“老同学,我可是熟虑和权衡再三,这五口井必须炸毁。”海建设说。
陈副市长从海建设的眼睛里看到隐藏着的复杂东西,没再坚持,炸毁五口井就五口。他说:“炸毁的井中,有鬼脸砬子煤矿的一口井,这个矿可是你们安监局树立的安全生产典型啊。”
海建设摇摇头,说:“不能护短,卐井必须立即炸掉。”
张扬向刘宝库透露“地火行动”具体内容。
“炸卐井?”刘宝库吃惊。
“对!”
“难道说透水的消息走露了啦?”
张扬乜斜刘宝库一眼,说:“我看你的脑袋才真的透水了。想想啊,煤矿透水,十四人失踪,你能呆这么消停?要上报省,国务院……死一个人要赔偿二十万,你不知道?”
“咋不知道。”在张扬面前,刘宝库胆小如鼠,说话看着对方的脸色,斟酌用词,惟恐不当。他浅声问:“老板知道要炸卐井吗?”
“嗯,当然知道。”张扬含而不露,说,“知道又怎么样,安监局做出的炸井决定。”
“扬哥你是科长啊,不能从中活动活动?”刘宝库吞吐起来,“卐井炸毁了白瞎(可惜),井里边还……”
“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我们不下井找人啦?”
“找谁?”
“矿工,说不准还有活的呢。”
“哼,你这是找死啊!”张扬恫吓道,“矿难死了人,隐瞒不报,你身为矿长,要负刑事责任的。”
刘宝库心里发虚,似乎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虽然自己只是傀儡,矿长脱离得了干系?他越想越怕:“咋办?”
“咋办?指望你拿出什么对策?晚了三秋!”
“哪……”刘宝库惶恐得嘴唇发抖。
“你真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多大块天。咋办?咋办?炸井啊!轰的一声,卐井还存在吗?不存在了,那井里的一切秘密都永远埋葬地下。”
一番话,刘宝库茅塞顿开,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脸恢复了血色。
“老板要你演演戏。”
“演戏?”
“这样……”张扬面授机宜。
“地火行动”明天开始,市内的几大媒体动作起来,准备到现场报道。几个记者围住海建设,想从这位打击黑矿的英雄处提前得到重要新闻。
“海局长,你接到恐吓信,或电话了吗?”有记者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海建设从容地说。
“警察对你实行贴身保护,你对这件事怎么看?”记者问。
“感谢公安人员对我的关心爱护。”海建设语出惊人,“其实大可不必草木皆兵,朗朗乾坤……何惧几个小黑矿主?”
老庄临终前样子很可怕,人一下子坍塌下去,像一块晒化的冰。与冰不同的是老庄没成一摊水,缺水后他迅速虚弱,首先是眼睛塌陷下去,像峰年老的骆驼。血从他暴露部位消失,皮贴在肉上呈蜡黄色。
“吃吧,庄师傅,我求你啦。”郭德学将自己剩下的唯一桃核大小的馒头举到他面前,劝道:“吃了它,通道抠开了,我们爬出去。”
老庄吃力地说着怪怪的话:“我早就是死了,五年前就应当死,阎王爷不肯收我,没死……三天前,我该死了。这次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怕你一个人没信心,和你一起挖……现在好了,基本通了,我该死啦。”
“庄师傅,眼看着要出去了,你还说这样的话,吃吧,然后我背着你走。”
“德学,你听我对你说件事情。”
老庄得了胃癌,没钱手术,他等死了。他没回只有自己的村子,直接来到罂粟沟,挖煤,鬼使神差挖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挖煤,就是莫名其妙地挖。
“这回死期到了,我能感觉到。”老庄说,“德学,你出去吧,老婆在等着你,是白菜还是灯花来着?”
“她们俩。”
“对,白菜和灯花。”老庄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对待她们……女人一辈子不容易,树叶似地为男人活着,湛绿的时候,男人还喜欢,叶枯黄了……”
郭德学惊讶一辈子都没女人的老庄如此生出这般感慨,或许老庄的秘密自己不晓得。
“答应我吗?”老庄竟然特别认真。
答应,答应!老庄说什么郭德学都答应,他为他的善良而感动。老庄的确不行了,已经开始脱相,死亡的声音愈来愈响亮。
“德学,你解开我的……”老庄颤抖的手指指腰间。
老庄的腰部凸起着圆形的东西。
“拿——出,来。”老庄发音都有些困难。
郭德学剥开衣物见到的东西怔了,是一个馒头!
一个馒头?此时此刻此情形下,它比同体积大小的金子值钱!一个馒头可以挽救一条生命,而金子……郭德学立马想到,几天来老庄没吃这个救命的馒头。
“吃,它……”老庄咽气之前留给郭德学最后的两个字就是吃它。
有了这一个救命的馒头,郭德学看到了生的希望,他没理由不活下去,老庄知道极有限的食物只能救活一个人,于是他没吃本属于他的最珍贵的食物。一个馒头还得计划着吃,精确地计算着吃。塌顶的石头是清除了,可以进入主巷道。但是,离井口究竟还有多远他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险情无法预见,就是说还需多少时间难说。
主巷道的水浅了许多,刚刚过膝盖,越接近井口水越要浅,甚至于没水了。假若如此,活的希望更大。
“灯花,我快到家了。”郭德学想一个人,强烈地想她,看见她放上炕桌子,摆上菜,烫壶酒。她说:“我愿意你喝酒。”
“是吗?”
“你喝酒特来劲儿。”
“干什么来劲儿?”他明知故问。
“装!”
“什么来劲儿?”他喜欢这个话题,谈上一百年才好。
女人终归比男人含蓄些,她略微低垂头,说:“我愿你来劲儿。”
来劲儿,郭德学扒石头很来劲儿,把两件事搁在一起干了。男人做这种事不遗余力,每每都精疲力竭。
巷道里的风明显比先前大了,山风浸透了野山葡萄的浓厚味道,直往鼻孔里钻,他迫不及待地咽下去,和谁抢东西吃一样。
卐井周围长满野山葡萄,到了成熟季节,满枝紫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