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她的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毒骂,真的知觉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结住了。身上发了抖,上颚骨与下颚骨中间格格地发出了一种互击的声音。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黑暗里只瞥见有许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发飞转,耳朵里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鸣:我这样惊呆住兀立了不晓得有多少时候,忽而听见嫂嫂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叫说: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饭去罢!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连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里竟跌翻了几张小凳才走出了厢楼的房门,听见了我跌翻了凳子的声音之后,床里面又叫出来说:
“这儿的饭是不准你来吃的,这儿是老二的屋里,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楼梯,走到了厅屋的中间,看见长生还抬起了头驼着了背很担忧似的在向厢房楼上看着。一见了他的这一副样子,我的知觉感情就都恢复了,一时勉强忍住得好久的眼泪,竟扑簌簌滚下了好几颗来。我头也不回顾一眼,就跑出了厅门,跑上了门前的隙地,想仍复跑上船埠头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发的船去。
但走上村道的时候,长生却含着了泪声,在后面叫我说: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听了他的叫声,就也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后,只差一两步路的时候,我就一边走着一边强压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对他说:
“长生,你回去罢,庄屋里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还要上上海去。”
在说话的中间他却已经追上了我的身边,用了他的那只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呐呐的说:
“你,你去吃了饭去。他们的饭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儿那里去吃的。等吃了饭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更是难堪了,便举起袖子来擦了一擦眼泪,一句话也不说,由他拉着,跟他转了一个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儿的家中。
等中饭吃好,手脸洗过,吸了一枝烟后,我的气也平了,感情也回复了常态。因为吃饭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分家当时的又可气又可笑的话,我才想起了刚才在厅上看见的那个祖宗神堂。
我问了他些关于北乡庄屋里的事情,又问他可不可以抽出两三日工夫来,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后来等我想把那个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话说出之后,他就跳起来说:
“那当然可以,我当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将那个神堂搬了过来,看看搭船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们就托他女儿先上药店里去带了一个口信给北乡的庄屋,说明我们两人的将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沪杭夜车到北站的时候,我和他两个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挤到了最后才走出铁栅门来。因为他背上背着那红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仿佛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挤了,致这神堂要受一点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将本来是寄存在各处的行李铺盖书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拢来,此外又买了许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杂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后才去找着了那位替我介绍的朋友,一同迁入了虹桥路附近的那间小屋。
等洗扫干净,什器等件摆置停当之后,匆促的冬日,已经低近了树梢,小屋周围的草原及树林中间,早已有渺茫的夜雾朦胧在扩张开来了。这时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虽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间宽的这一间野屋里只剩了我和长生两个。我因为他在午后忙得也够了,所以叫他且在檐下的藤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几口烟,我自己就点上了洋烛,点上了煤油炉子,到后面的一间灶屋里去准备夜饭。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芦笋热好,正在取刀切开面包来的时候,从黑暗的那间朝南的起坐室里却乌乌的传了一阵啜泣的声音过来。我拿了洋烛及面包等类,走进到这间起坐室的时候,哪里知道我满以为躺坐在檐下藤椅上吸烟的长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两手抱着头尽在那里一边哭一边噜噜苏苏动着嘴似在祷告。我看了这一种单纯的迷信,心里竟也为他所打动了,在旁边呆看了一忽,把洋烛和面包之类向桌上一摆,我就走近了他的身边伏下去扶他起来叫他说:
“长生,起来吃饭罢!”
他听了我这一声叫,似乎更觉得悲伤了,就放大了声音高哭了起来;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抚了半天,他才从地上立起,与我相对坐着,一边哭一边还继续的说:
“和尚,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我……我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
……要你……要你这样的去烧饭给我吃。……你那几位兄嫂,……他们……他们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场他们都夺的夺,争的争抢了去了……只……只剩了一个坟庄……和这一个神堂给你们。……我……我一想起老东家在日,你们哥儿几个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间大厅堂,……到现在你……你只一个人住上这间小……小的草屋里来,……还要……还要自己去烧饭……我……真对老东家不起……”
对这些断续的苦语,我一边在捏着面包含在嘴里,一边就也解释给他听说:
“住这样的草舍也并不算坏,自己烧饭也是很有趣的。这几年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时运好一点起来,那一切马上就可以变过的。兄嫂们也怪他们不得,他们孩子又多,现在时势也真艰难。并且我一个人在外面用钱也的确用得太多了。”
说着我又记起了日间买来的那瓶威士忌酒,就开了瓶塞劝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点。
这一餐主仆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个钟头。我在这中间把罐头一回一回的热了好几次,直到两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话到伤心,又相对哭了一阵之后,方才罢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风,我们睡到八点多钟起来,屋前屋后还满映着浓霜;洗完了手脸,煮了两大杯咖啡喝后,长生说要回去了,我就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已经破旧的黑呢斗篷来,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还一定不肯穿着,后来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来穿上之后,他才将那件旧斗篷搭上了肩头。
关好了门窗,和他两人走出来,走上了虹桥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风吹得更猛了,长生到这里才把斗篷扯开,包紧了他那已经是衰老得不堪的身体。搭公共汽车到了徐家汇车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车也就快到了。我替他买好了车票,送他上月台之后,他就催我快点回到那小屋里去,免得有盗贼之类的坏东西破屋进去偷窃。我和他说了许多琐碎的话后,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来,将我那件大氅的皮领扯起,前后替我围得好好,勉强装成了一脸苦笑对我说:
“你快回去罢!”
我走开了几步,将出站台的时候,又回过来看了一眼,看见他还是身体朝着了我俯头在擦眼睛。我迟疑了一会,忽儿想起了衣服袋里还搁在那里的他给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过去,将信从袋里摸了出来,把用黄书纸包好的那张五圆纸币递给他说:
“长生!这是你寄给我的。现在你总也晓得,我并不缺少钱用,你带了回去罢!”
他将搁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推住了我捏着纸币的那只右手,呐呐的说:
“我,我……昨天你给我的我还有在这儿哪!”
抬头向他脸上瞥了一眼,我看见有两行泪迹在他那黄黑的鼻坳里放光,并且嘴角上他的那两簇有珠滴的黄胡子也微微地在寒风里颤动。我忍耐不住了,喉咙头塞起了一块火热的东西来,眼睛里也突然感到了一阵酸热。将那包厚纸包向他的手里一掷,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一侧转身就放开大步急走出了车站。“长生,请你自己珍重!”我一边闭上了眼睛在那里急走,一边在心里却在默默的祝祷他的康健。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