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已开学几天啦,我虽依然很忙,但我顾不得那些,临走时请人代理就是。校中没有什么大变动,只有那未曾结婚的何学监因为肚子大了辞了职,国文教员周先生抛了他的故乡的妻儿和密司姜在暑假中同居了,自然,本学期他们不再到校了。还有那陈学监的女儿的爱人有人看见他在舍监室和那未来的岳母在操体操,这都是和我同乡的学生由住堂的学生处探听出来对我说的,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黎校长脸上有圈圈,驼背,笨重的身体走路时随着脚步两边旋转的,那副尊容你没忘记吧?你常和她接近的那廖某,她是年轻貌美,谁都没想到这两人中间会发生有趣的故事的。
星期六的晚上,学生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去了,那廖某却在校长房里坐在他的腿上补化学,给一个姓林的闯着了,哈哈,他那件整洁的外套恐会永远的留着折痕吧!这事本不值一谈,不过他是维持风化的首领,他是整顿校规的校长,他可以独自那末和学生补化学吗?但我也很能原谅他们,因为那廖某学膳费着实无法付清啊!
再,我觉着恋爱之国里是无奇不有的。谁说校长脸麻背驼,但这中间也有女性能体验出他的美的。谁说周先生胡须多,鼻梁高,密司莫粗鲁,肮脏,但他有他的美,她有她的美,那正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只觉着那奸滑有曹操脸子的,的确不可爱,但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曹操他也有爱人和知友啊!
在本月里这恐是最后的信吧!不,在动身之前,我还许写几句报告你的。
夜深了,颇有凉意。月是皎洁的冷静的在天空中旋转着,星儿也稀疏的无精打采的在闪烁,四壁的昆虫不断的唧唧,好像诏示我现在是深秋了。何处无月呵,何处无鸣虫呵,恐怕到了嘉兴以后的我,不会有这般的怀想吧!
你的好友皮克
三十
我的瑜啊:
这几天我真是发狂了,我假借名义向同乡处借钱,对那些不十分知道我的朋友说我急急于要钱治病,东奔西走,七借八凑,几天之内公然筹集了一笔可观的款子,我将一部分买了些上等鹿胶,高丽参和一些北京有名的出产,我将这些做见你母亲时的礼物。不然空手空脚的由远道来看她老人家,这像话吗?
我真是疯狂了,现在我真是疯狂了。我不知怎样心里会那末急躁,只想马上就飞到你身边,仿佛没有立刻飞到你身边就连吃饭,睡眠,甚至写这封信都觉乏味,都觉无意义似的,其实在你身边又将怎样呢!假使不认识你又将怎样呢?人啦,你怎会使我心灵这般昏迷颠倒啊?
飞呀,飞呀,穿过那浓云,绕过那叠障,飘过那急流,一切山,川,云,雾,廛市中的建筑,盘旋于工厂的轻烟,一切,都在我眼底电闪一般消逝,远远的那丛林的深处一座幽静的瓦屋呈现在我眼前,我在那瓦屋上的空间翱翔,我看见回栏的枯枝旁一个年轻的美女含愁的倚栏遐想,我一上一下的,笔直的,轻轻的落到她旁边,我听见她惊骇之后又欢忭的叫喊道:“谁呀?……哎呀,皮克,我的……”我们沉浸在甜蜜的抱吻中……哟,见鬼啦,瑜啊,我要后天晚上才能上火车啊,我现在怎会和你抱吻啊,我在做梦吗?哈哈!
你的皮克
三十一
瑜妹:
仅半个月没给你信,我预料你也就会淡然的过去,谁知你的信竟如雪片飞来,怀疑,伤感,谢罪,最后那封信还流露出自杀的念头,我不料我自己,这般渺小的一具没价值的躯壳,却会有人要为我自杀呀!难道我真有值得人家为我自杀的原素在吗?这恐怕是你的观察错误了吧!
涵瑜,我那创伤的心正在极力图谋保养,恢复,这半个月以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心事都抛却,每天到陶然亭看野景,到法源寺看和尚参禅,我的心神是多末清静恬适啊!可是现在啊,接到你这样悲伤的信以后,我以前费尽无穷气力所排去的愁烦苦闷又一齐退回旧垒了啦。我本想从此不过于爱你以自苦,但那恋爱之火却已燎原了啊,不可收拾了啊,我只好将这残败的躯体葬埋在那中间罢。
我的穷和忙你该知道,这次将校务托人代理,跋涉长途,虽然是为着要见你一面,也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使你母亲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东西,而我也藉此知道你家庭的状况,居心不过如是,谁料你们会拒我在数十里之外啊!虽然到了你们那市镇上便算有碍风化,但只图一晤,难道对于远来的我也绝对不能变通办理吗?你要我在嘉兴的客栈里候你,但是直候得三天才见你们来,你知道这三天的日子,我是怎样消磨的啊;无论在白天晚上,我是坐立不安,在旅舍中只是不断的出入,在江岸徘徊,在床上睡倒又爬起来,饭吃不下,书看不进眼,听了那小楼窗外的枯叶潺潺的响着,看了那远水中的一叶扁舟,万千的悲感都集在我心上。瑜啊,我若是失了魂,我便不会觉得旅况的凄其的。若不是为着跋涉之难,我恐怕等不了三天就会跑上回家的道路的。孤寂愁苦且不管他,可是旅舍的开支并不算小,箱里的钱包一天一天缩小,人地生疏的我,随便什么都要吃亏上当,怀想着那遥远的归程,你想我是如何的恐惶呀!
在旅馆里要我抢着去付你和母亲,弟弟和我自家四个人的五六天的开消,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打肿脸做胖子的事,但这且不必管他,你母亲弟弟的土话我是一句不懂的,你当着我又只是静默,生怕多和我说几句话便算失了节一般,只将一幅泪眼和忧愁的面容给我看,这是为什么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刹那就过去了,为着职务关系,为着旅囊羞涩的缘故,我不能不说要即刻回京的话,而你们竟干干脆脆的先我就走,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你想我是怎样失望,怎样悲哀啊!
当我送你们上船后,我孤伶伶的,头脑晕晕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干什么,痴痴的向你们挥帽,对你们道别,看你在舱口露出头来又隐藏了,我恨不能变个水鬼,跟在你们的船底,听听你们是在谈论什么,看你最后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却一程一程的将你们飘去,终于那船影在我的泪眼中,在水天杳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机械的一眨,将盈盈的泪水排了出来,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帘,急行的帆船一叶一叶往西流去,瑜啊,那时候种种的情绪一兜上头来,我才发现我自家是身羁何处,我便跄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账目,提着空的皮箱,那只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着上苏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将两手蒙着脸躺在硬床上到苏州的。在苏州的客寓中揽镜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红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肿了,我的脸色是消瘦惨白了,我便关着房门痛痛快快的呜咽了一阵。
一夜糊糊涂涂的过去,第二天绝早就搭车到常州。因为常州有我一个失业的穷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儿再说。可是在常州,因为种种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馆里。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安安静静的病了一场。剩余的款为拍电到京筹款用掉了,零星的开支都由常州朋友借来给我的。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见我收到两次由北京寄来的款不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这样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路费是没指望的,于是,他当尽他的衣服,我也押尽我比较值钱的东西凑足二十七八元就赶紧搭车回京。
这次南行,总计费时一月半,用钱一百八十余元。
回京后满想在学校里跬步不出,努力图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恢复,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职务校长已另聘人担任,听说那缘故是因为我抛弃职务去会情人。至于我请的代理人,校长始终没让他代理一天。受了新的打击,于是我又病了。于是我负了重债,而且职位被革,所以我迎来的心情是非常的颓丧疏懒的。这就是我半个月来没寄信给你的原因,请你曲谅些儿吧!
以上所述的种种本算不了什么牺牲,损失,为着恋爱,这点点磨折是应该受的,但是回顾我未到嘉兴之前,和你把晤之后与乎目前的景况,我终觉着牺牲太太,而更大的牺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泪泉简直干涸了,我受了这种牺牲,受了社会的这种待遇,而你却只是深深的躲藏在旧势力之阴影里没有丝毫的勇气来和我握手,我想迟早终归会被拒在你的爱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写到这里,我的心儿碎了。
尘土飞扬的都门,使我无丝毫留恋的余味,我看不惯曹操的脸子和神像的面孔,我尤不愿将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们看得称快,我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儿过着新鲜漂泊的生涯,浏览些陌生的曹操脸子,我是勉强在活着的人,渺小得不为人类所看见,那或许不致再被革再受践踏吧。涵瑜呀,你愿意我距离你比较近一点儿吗?请告我。
此后赐示请寄报子街苏君处。
你可怜的人皮克
三十二
瑜妹:
没有什么能驱逐盘据在我心脑中的烦懑与焦忧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不过这又使我痛苦,因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泪啦。你说你天天对母亲哭着吵着要到上海去,你母亲竟然答应全家搬到上海去,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吗?我们到了上海之后,我虽不敢到你家里去,你总可以偷偷的来会我几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搁些时光吧!
我觉着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虽然最近一位同乡热心的替我找着了一个小职位,但是我对北京恨透了顶,我已决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现在已买好了到上海的轮船通票。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进一个不花钱的××速成学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只取它不花钱;到校之后再看情形吧。我们准在双十节,——曹锟登基的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着我啦,是乐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犹如上了另一个战场,在新的战场里是不知敌人的枪弹从哪边打来的。我不怕敌人放的是什么弹,我即令中了弹,我还得往前进,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我的归宿。我现在觉着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我毫无牵挂,一身觉着极其轻快,精神也有说不出的充足。总之,一切在我都变了一个形相,我们的恋爱在这时止也可算是一个时期,或者就将以前的恋爱账一笔勾销,我们从新恋爱起。换了战场,换了环境,也换了一付精神与观念不可以说是从新恋爱起吗?
瑜呀,新生活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准备在新的战场中重行握手,都门呵,永诀了。
你的灵魂皮克
三十三
我最爱的瑜妹:
我刚到上海的学校,你的两封信却早在那儿等候着我,你真是太性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搭轮船吗?
你的信我看了又看,晚上躲在帐里还不断的看,微寒袭人的残秋的晚上,在清静的寝室中的帐子里,迎着那射进来的半明半暗的电光,由温暖的被里伸出头来慢慢的一行一行的玩味着你寄来的两封信,你猜想我是怎样的安适快活啊!我追想在北京和你追随的情形,黑夜中在中央公园的荷池边的树林中匆忙的吻抱的况味,恐万万不能过此吧。瑜啊,你说你们准下月动身来沪,我非常的欢喜,我想你最好也进我这一个学校,将所谓“师徒”变成个实际的“同学”,我想我们的青春决不像留京时如耗子般的消磨过去的。
学校方面对我们颇优待,除免收学宿费外还有供给伙食的消息,这因为校长在京招我们来是想毕业后好替他做事啊!至于功课呢,虽还没上课,但没一门合我的意的,好在我并不专为学那些玩意而来的,我不过借这学校为宿舍而已,我还有别的重要的打算。
户外的汽车“哆哆”的声音渐渐的稀少了,“滴打”的时钟悠悠的敲了十一下,瑜呀,我们在梦里再见吧。
你的哥哥皮克
三十四
涵瑜:
已经是初冬了,自从接到你前次的两封信到于今没拜读你的只字,你是在收束家务吗?是在检点行装吗?或者你的信在邮差手里失掉了吗?或者还在途中传递吗?我整天的期待着,期待着,但是既不见你的人来也不见你的信到。因为不知你的行踪怎样,十几天以来写给你的几封信终于不敢付邮,撕的撕了,烧的烧了。
瑜啊,因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呈现着萎靡颓废的状态,正如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的往下坠落,精神是如此的消沉,而物质方面又渐渐感到困苦,我想翻译点儿童文字去骗几块钱免得将现在正用得着的旧大衣押去,然而照这情形看来,显然是办不到的了。瑜啊,你没有消息传递给我,也始终不到上海来,往后,我的消息恐只有增你的愁怀,你盼我振作的期待也恐会归于幻梦,我其所以致此之由,你也该任点相当的咎责吧。
在京接洽好的几位允许源源接济我的朋友,也至今一字不曾寄我,家中虽来了几封空头鼓励我的信,徒然使我憧憬着龙钟的父母在穷愁中度着残年的苦楚,白日里的一切纷纭的色相徒然使我达于极点的沉闷,在夜里通宵的辗转只觉着冬夜的漫漫,静听着窗外的簌簌的寒风与庭前的萧萧的落叶,那落叶就仿佛是我的生命的象征,瑜啊,什么都消寂了,我如木槁死灰,仅余着一颗微温的心还在勉强的期待着你,欢迎着你啊!
不过,瑜啊,我觉着人生一切都是虚幻,有时候我觉着自己凄切孤伶,但有时候我却能从那“凄切的孤伶”里找出些味道来,因为像我这种贱骨头愈是日子过得太平安适,我愈是没长进,甚至会堕落到不可收拾的。生是战斗啊,不去战斗,生是没有价值的,我认定这是人生的实际,我觉悟过来我之所以要到人地生疏的上海来的用意,我何必再呶呶的向你呻吟呢?去年的今日我是如何的有钱用,有饭吃,有衣穿啊,然而那于我又有什么呢,我那会料到有现在这般困窘呢?将来是不是这般困窘下去呢?这不都是虚幻吗?这种种虚幻不在凄切孤伶的时候能体验出来吗?
你接到这封信必定心襟坦然的,不然,那就失了我的本意了。再会。
你的挚友皮克
三十五
涵瑜:
星期日的静如禅寺的校舍中闲坐着的我,脑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那些男女教员一对一对的出去,无事忙的朋友们都成群的直往街上跑,听听那校门口哑着嗓音的卖杏仁茶者的叫喊与乎黄包车夫们相骂相打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家分成了多少片段,我几乎又要将那不值钱的眼泪流出一些的,蓦然窗外一位同学向我叫喊:“嗨,密司特皮克,有人找。”
我大大的一惊,我到上海已经一月了,整天孤寂的闷坐胡想而外,偶然和人家周旋的都是一些新交,我那会有人找呢?我张开口睁着眼的问道:
“是怎样的人?”
“女的,好像是学堂里的,嘻嘻,还不快去!”
我失神的慌张的往外奔,我来不及掸掸身上的灰尘,擦一擦破皮鞋就往外奔,我明知道这付模样无论怎样收拾也美不起来,我没有方法,心中就只祈祷着那来找的是你,幸而我的祈祷成了功,不然,我再没有第二条出路。
瑜呀,你怎会忽然来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