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顾喝酒,起首连忙替我们筛,后来就只筛自己的,一定要等干了杯才说话。
“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摇头坚决的说:“他们都是穷人末!顶多只能收点药钱,总而言之,是阔人就没一个肯上我的门的。我会看像,我会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绑票匪,我常常白给他们治伤。他们呢,诊好了,去啦,还用片子介绍别人来,也是不给钱的。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以为我是好人吗?其实我也很坏的,是穷人,到我这里来,他们都是别处诊不好的,他们没有钱谁给他诊,是这种人,我是欢喜给好药,一次二次就好了,阔人就不同了,一次诊得好的,我给他分做几次诊,多弄他几个钱,其实我是很坏的。”
“你这样待人家,人家把你当呆子,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劝你以后还是把牌子挂出来,好好的干一下,免得受苦!”我说。
他还是温和的笑,连连把酒往口里送,酒完了,又再叫两斤。
“是的,牌子原先挂的,在弄堂外头,因为警察要捐钱,才取下来的。”
“哈哈,假使人家说你不该吃饭,你就把自己的颈子割了吗?这是太笑话了!”我说。
他也笑,已经很醉了,话便滔滔不绝。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赚二百多块钱,那不是现在这个地方,这是去年搬来的。我赚了钱就把门面扩充起来,我没有老婆,订是订的,因为她要八百块钱办嫁装,我没有,他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乡下接来住,请了两个听差,有一个不能做事。这听差原先有田在乡下,给人家骗了,很可怜,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是个呆子——那时候,我的日子很好过,门诊是一块二,没有钱的就减半,看人说话。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诊所烧得干干净净,好,没有想到这个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这里之后,起首还敷衍得过去,凑巧,闸北办市政,一条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断绝了,简直没有人上门。好,这个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马路还不打紧,三四月间落起黄霉雨来,你想谁肯爬过烂泥堆里走过丈多深的水沟到我这里来呢?
这里又这样偏僻!好,这个黄霉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钱欠七个月,生意没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听差的走了,后门口扒手进来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块大的,前门的壁上写着‘照原眼科’四个大字,但是我给不起捐钱,警察天天来要,起首我就把外面的牌子取下了。
昨天他又来了。我就把墙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来麻烦。
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简直更没有瞎子能找得着我了。好,这个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个印子钱逼得很紧,所以——我近来不快乐,睡不了觉,头痛,有了钱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挂在这酒店的楼上,夏先生噢,我们两个无论如何在一起。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们会发达起来的!——不过,现在,——唉!——我还有两个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闭,就看见他们两个。唉,好人。——阔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从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几十万,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买点东西去送他,他不见,他怕是绑票的。——是的,我是要饭的,你们看这幅样子,——我常常半夜里……”他说到此地,眼睛朝天,两手合拱着:“爬起来,打开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欢打开眼睛。因为我不愿看不见什么,我对天说:天啦,你把我的寿命减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这样子啊。”
他不再笑了,两手撑着头,慢慢的伏在桌子上。我们全都沉默着,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说:“这地方真好,我们每晚都要来的噢,夏先生!”
“不来了,明晚我请你到鸿运楼吧!”我说。
很晚了,曾先生还要酒,我们不承认,我叫孩子来算账,曾先生就立起来用手一挥,好像这应该归他出,我也就不客气,给了二百四小账就往外走。我回头向柜台一看,看见那孩子仿佛用蝌蚪文在簿子上写着:“曾先生欠……”
走到街上,我拒绝他送我,他说:“不要紧的,我们通晚不睡觉不要紧的,睡觉是受罪,在外面走走很快乐啊!”到了我自己的弄堂口,我和他告别。我在十二步之外还听见他的声音:“夏先生,我们再到那酒馆里去坐坐吧!”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曾医生了。
第二晚,我原打算请他到鸿运楼去的,不知怎样我忽然变了计,只随便买点干牛肉之类的下酒菜请他到家里喝。他起首不肯去,后来虽是去了,但是不再多说话,只低着头在房里徘徊。我问他:“股票押了吗?”
“没有,要明天听回信。”
“今天有生意吗?”
“有的,一块假洋钱。”他掏出那洋钱来后,笑着说:
“铅的,分量轻,放在手里就知道。”
“上海人真坏,看病的钱也给假的!——那末,你不能叫他换吗?”我老婆不平的说。
“马马虎虎,那个人送我假洋钱当然也是没有钱喽!”
“是没有钱就送诊也可以的,给假洋钱你不妨责备他的!”老夏很反对他的态度。在我家里,酒也喝得不少,但他不多说话,话里也没有惊人的句子。不过我们都觉着他的神经的确纷乱了,每句话是牛头对马嘴的,因为我知道他昨晚送我回家后又在酒馆里去喝了一顿,又因为被窝放在别处去了,只伏在椅子上看书,度过这寒宵。他呢,也知道自己这次是失了一个不小的败,所以不高兴多说话。不过,他也不十分沮丧,他还有无穷的希望呢,他有一张五十块钱的股票,明天那张股票总会押了的!
第二天晚上,天下着毛毛雨,我走到他那里,我看见那替他押股票的人说,事情又变了卦,要过一个礼拜听回信。总之,这是推脱的话,这股票肯有人要,五十元只押三十元,六分息也没有人要,而且那印子钱别人不肯再放了,非马上收回不可的。我很替这医生不平:“二三十块钱的事有这样难吗?又不是凭空讨人家的,曾先生,你给股票我,我明天去试试。”
“好,谢谢!”他将股票给我,深深的一揖。
天还是下着毛毛雨,很冷,我一早搭车到江湾,想找几个朋友,因为那些朋友起码赚二三百元一月,又没家眷,就是一人力量不够,几个人总可以凑足的,如果不放心,就由我负责,然而结果是:“我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如果□□在这里,那就没有问题啦!”
我回到曾医生家,走进他的寝室,把这消息告诉他,把股票退给他,答应再想法,可是他睡在床上起不来,因为房里有个姑娘,我听他说过有个朋友介绍一个女人给他,他曾因为自己没有钱,关照那姑娘别再上他那儿去的,现在她又来了。
“姑娘,请你出去一下。”他说着,那姑娘就走了。
于是他抬起身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惟一的外套,把那件窟窿累累的绒绳褂扯得很周正。披上外套,伸出穿着无底袜的脚来,费了许多工夫,才穿好靴,因为不如是,那袜是不容易就范的,此外我还发现他腿上失去了那条西装裤。
我们同在客堂里坐,他还是笑,鞠着躬说:“对不起你,这样的雨天,害得你跑江湾!”我和他谈了很久,我没有坐,因为他的藤椅也不见了,圆台边只剩了那原先摆在后房的三脚椅。
我回家了,下午又向另一个有钱的朋友打主意,更不成,他说他并不干这样的生意。我只好回曾医生一个信,就再没有到他那儿去了,老实话,我不敢再见他。
过几天,老夏又来了,我问及这医生,他说:“近来他再不喝酒了,脸也肿了。山东人天天来吵,要那笔钱,很凶的。这两天他没有在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害怕这山东人吧。”
我不敢再问了,我只尽量的沉思:为什么不藏在黑暗的破屋里,却走到外面去呢?怀着忧伤,到荒野徘徊去了吗?到山顶怆地呼天,向北风求助去了吗?到黄浦江边痛饮去了吗?他欢喜孤独,连好友老夏也不要了吗?连……“这个人很可怜。老黄,你是欢喜把自己妻子儿子都上小说的,也把他上一上小说吧。哈哈!”
“但是——唉,在这年头,这玩意早已不时髦了,这事情,太平淡了,上了小说不会有人看的。”
我禁抑着奔放的热情坚决的这样回答。
一九二八,一二,二五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