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带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带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是学生。女学生的方面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人,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彀不上水平线的。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语,不能讲日本语的。”
C夫人接着说:“伊先生的英语却比日本语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呢!”
伊人红了脸说:“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样地不声不响地进来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了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和力Wahlver wandtschaft.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斜的映出了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钟的圣经班她是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Es.Es.beri gud.beri good.and how longuhab been in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这几句日本式的英文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erm,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
“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 you undastand my ingu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Yes,of coures I 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right,alright,leto us speakuingulish heea-afta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那年轻的青年说:
“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那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
“Gudo-bye!Mista K."Gudo-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udo-bye,Mista B."Gudo-bye Mista 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沙上有几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在那里,那几艘船的帆樯,却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出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吓。”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
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
‘主吓,唉,主吓,神吓,耶稣吓!’
“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
他却一声也不响,把手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那有不伤风的道理。到了第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吓!神吓!’叫了太利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道怎么了,他老先生把衣服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主吓,神吓,天吓,上帝吓!’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得这一天的天气是清新可爱的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沙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ulleo,where hab you been?”
(喂!你们上那儿去了?)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
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ista Yi,leto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O.you will join us,wouldnt you?”
(O蜜司,你也同我们去罢。)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是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Es,es.alright,a1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o us pray!”(让我们来祷告罢。)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吓神吓上帝吓。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ud-bye Gud-bye!”(再会再会。)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吓!”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吓,主吓,神吓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远远地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吓。”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因为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
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
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的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问他说:“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上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和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
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阴影。
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上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那里去了。
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她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陪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他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来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陪一个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到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到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久了,所以不愿意坐呢。”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