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事,我们就找着小白脸儿的马弁们来扯闲天。因为这可以使我们更加详细地知道师长是怎样一个人物:欢喜赌钱,吃酒,打外国牌,每晚上没有窑姐儿睡不着觉;发起脾气来,一声不响,摸着皮鞭子乱打人……日班过去了。
大约是夜晚十二点钟左右了吧,班长把我们一共四五个从梦中叫醒,三班那个叫做冒失鬼的也在内。
“换班了,赶快起来!”
我们揉了揉眼睛,怨恨地:
“那么快就换班了!我操他的祖宗!……”
提着枪,垂头丧气地跑到旅馆大门口,木偶似地站着。眼睛像用线缝好了似地,老是睁不开,昏昏沉沉,云里雾里……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模样,仿佛看见两个很漂亮的窑姐儿从我们的面前擦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介意,以为她们是本来就住在旅馆里的。后来,据冒失鬼说:他还看见她们一直到楼上,向师长的房间里跑去了。但是,他也听见马弁们说过,师长是每晚都离不了女人的,而且她们进房时,房门口的马弁也没有阻拦。当然,他不敢再作声了。
然而,不到两分钟,师长的房间里突然怪叫了一声——“捉刺客呀!——”
这简直是一声霹雳,把我们的魂魄都骇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惊慌失措地急忙提枪跑到楼上,马弁们都早已涌进师长的房间了。
师长吓得面无人色。那两个窑姐儿,脱下了夹外衣,露出粉红色小衫子,也不住地抖战着。接着,旅馆老板、参谋长、副官长、连长……通统都跑了拢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参谋长大声地威胁着。
“找,找,张,张,张团长的!……”
“张团长?”参谋长进上一步。
“是的,官长!”旅馆老板笑嘻嘻地,“她们两个原来本和张团长相好。想,想必是弄错了,……因为张团长昨天还住这房间的。嘻!嘻嘻嘻——”
师长这个时候才恢复他的本来颜色,望着那两个女人笑嘻嘻地:
“我睡着了,你们为什么叫也不叫一声就向我的床上钻呢?哈哈!……”
“我以为是张,张……”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接着便跑出房门来对着我们,“混账东西!一个个都枪毙!枪毙……假如真的是刺客,奶奶个雄,师长还有命吗?奶奶个雄!枪毙你们!跪下!——”
我们,一共八个,一声不做地跪了下来,心里燃烧着不可抑制的愤怒的火焰,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冒失鬼更是不服气地低声反骂起来:
“我操你祖宗……你困女人我下跪!我操你祖宗!……”
五、不准拉
“我们是有纪律的正式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准拉夫的。”
官长们常常拿这几句话来对我们训诫着。因此,我们每一次的拉夫,也就都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了。
大约是离开衡州的第三天,给连长挑行李的一个长夫,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半路中开小差逃走了。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喽,于是连长就吩咐我们拣那年轻力壮的过路人拉一个。
千百只眼睛,像搜山狗似地,向着无边的旷野打望着。也许是这地方的人早已知道有部队过境,预先就藏躲了吧,我们几个人扛着那行李走了好几里路了,仍旧还没有拉着。虽然,偶然在遥远的侧路上发现了一个,不管是年轻或年老的,但你如果呼叫他一声,或者是只身追了上去,他就会不顾性命地奔逃,距离隔得太远了,无论怎样用力都是追不到的。
又走了好远好远,才由一个眼尖的,在一座秋收后的稻田中的草堆子里,用力地拉出了一个年轻角色。穿着夹长袍子,手里还提着一个药包,战战兢兢地,样子像一个乡下读书人模样。
“对不住!我们现在缺一个长夫,请你帮帮忙……”
“我,我!老总爷,我是一个读书人,挑,挑不起!我的妈病着,等药吃!做做好……”
“不要紧的,挑一挑,没有多重。到前面,我们拿到了人就放你!”
“做做好!老总爷,我要拿药回去救妈的病的。做做好!……”那个人流出了眼泪,挨在地下不肯爬起来。
“起来!操你的奶奶!”连长看见发脾气了,跳下马来,举起皮鞭子向那个人的身上下死劲地抽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操你个奶奶……”
那个人受不起了,勉强地流着眼泪爬起来,挑着那副七八十斤重的担子,一步一歪地跟着我们走着,口里不住地“做做好,老总爷!另找一个吧!”地念着。
这,也该是那个人的运气不好,我们走了一个整日了,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没有办法,只好硬留着他和我们住宿一宵。半晚,他几次想逃都没有逃脱,一声妈一声天地哭到天亮。
“是真的可怜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们好几个人都说。
“到了大河边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边再说吧。”这是班长的解释。
然而,到底还是那个家伙太倒霉,大河边上除了三四个老渡船夫以外,连鬼都没有寻到一个。
“怎么办呢?朋友,还是请你再替我们送一程吧!”
“老总爷呀!老总爷呀!老总爷呀!做做好,我的妈等药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长们还没有命令我们把他放掉。于是,那个人就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船乱撞。我们谁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摇到河的中心了,那个也就知道释放没有了希望。也许是他还会一点儿游泳术吧,灵机一动,趁着大家都不提防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跳到水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冲到了一个巨大的游涡中,他拼命地挣扎着。我们看到形势危急,一边赶快把船驶过去,一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
“朋友!喂!上来!上来!我们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为了他自身的自由,为了救他妈的性命,他得拼命地向水中逃!
逃……
接着,又赶上一个大大的漩涡,他终于无力挣扎了!一升一落,几颗酒杯大的泡沫,从水底浮上来;人,不见了!
我们急忙用竹篙打捞着,十分钟,没有捞到,“不要再捞了,赶快归队!”官长们在岸上叫着。
站队走动之后,我们回过头来,望望那淡绿色的湍急的涡流,像有一块千百斤重的东西,在我们的心头沉重地压着。
有几个思乡过切的人,便流泪了。
六、发饷了
“发饷了!”这声音多么的令人感奋啊!跑了大半个月的路,现在总该可以安定几天了吧。
于是,我私下便计算起来:
“好久了,妈写信来说没有饭吃,老婆和孩子都没有裤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经破得不能再补了;脚上没有厚麻草鞋,跑起路来要给尖石子儿刺烂的。几个月没有打过一回牙祭,还有香烟……啊啊?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说:扣去伙食,妈两元,老婆两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够啊!妈的!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
计算了又计算,决定了又决定,可是,等到四五块雪白的洋钱到手里的时候,心里就又有点摇摇不定起来。
“喂!去,去啊!喂!”欢喜吃酒的朋友,用大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儿,放在嘴巴边向我引诱着。
“没有钱啊!……”我向他苦笑了一笑,口里的涎沫便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喂!”又是一个动人的神秘的暗示。
“没有钱啦!谁爱我呢?”我仍旧坚定我的意志。
“喂!……”最后是冒失鬼跑了过来,他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肩。“老哥,想什么呢?四五块钱干鸡巴?晚上同我们去痛快地干一下子,好吗?”
“你这赌鬼!”我轻声地骂了他一句,没有等他再做声,便独自儿跑进兵舍中去躺下了。像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魔力,在袭击我的脑筋,使我一忽儿想到这,一忽儿又想到那。
“我到底应该怎样分配呢?”我两只眼睛死死地钉住那五块洋钱。做这样,不能。做那样,又不能。在这种极端的矛盾之下,我痛恨得几乎想把几块洋钱扔到毛坑中去。
夜晚,是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冒失鬼轻轻地把我叫了起来。“老哥,去啊!”
我只稍稍地犹疑了一下,接着,便答应了他们。“去就去吧!妈的,反正这一点鸡巴钱也作不了什么用场。”
我们,场面很大,位置在毛坑的后面,离兵舍不过三四十步路。戒备也非常周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要官长们动一动,把风的就用暗号告诉我们,逃起来,非常便利。
“喂!天门两道!”
“地冠!和牌豹!”
“喂!天门什么?”冒失鬼叫了起来。
“天字九,忘八戴顶子!”
“妈的!通赔!”
洋钱,铜板,飞着,飞着,……我们任情地笑,任情地讲。热闹到十分的时候,连那三四个轮流把风的也都按捺不住了。
“你们为什么也跑了来呢?”庄家问。
“不要紧,睡死了!”
于是,撤消了哨线,又大干特干起来。
“天冠!……”
“祖宗对子!……”
正干得出神时候,猛不提防后面伸下来一只大手把地上的东西通统按住了。我们连忙一看——大家都吓得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是谁干起来的?”连长的面孔青得可怕。
“报告连长!是大家一同干的!”
“好!”他又把大家环顾了一下,数着:“一,二,三……好,一共八个人,这地上有三十二块牌,你们一人给我吃四块,赶快吃下去。”
“报告连长!我们吃不得!”是冒失鬼的声音。
“吃不得?枪毙你们!非吃不可!——”
“报告连长!实在吃不得!”
“吃不得?强辩!给我通统绑起来,送到禁闭室去!……”
我们,有的笑着,有的对那几个把风的埋怨着,一直让另外的弟兄们把我们绑送到黑暗的禁闭室里。
“也罢,落得在这儿休息两天,养养神,免得下操!”冒失鬼说着,我们大伙儿都哑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