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怕呢,亲家公!……我还听见他们说:如果弄不到汉生就要来弄我了!您想怎样的呢?亲家公……’
“‘我想是真的,亲家公。因为我也听见说过:他们那里还正缺少一个爹爹要您去做呢。’先生,我实在气极了。‘要是您不愿意去做爹爹,那么最好是您自己带着他去将您的汉生给他们弄到,那他们就一定不会来弄您了。对吗,亲家公?’
“‘唉,亲家公——您为什么老是这样地笑我呢?我是真心来和您商量的呀!……我有什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呢!唉,唉!亲家公。’
“‘那么您到底商量什么呢?’
“‘您想,唉,亲家公,您想……您想曹德三少爷怎样呢?……他,他还做了官哩!……’
“‘那么,您是不是也要您的汉生去做官呢?’先生,我实在觉得太严重了,我的心都气痛了!便再也忍不住地骂道:‘您大概是想尝尝老太爷和吃人的味道了吧,亲家公?……哼哼!您这好福气的,禄位高升的老太爷啊!……’
“先生,这家伙看到我那样生气,更吓得全身都抖战起来了,好象怕我立刻会将他吃掉或者杀掉的那样,把头完全缩到破棉衣里去了。
“‘唔,唔——亲家公!’他说‘您,怎么又要骂我呢?我又没有叫汉生去做官,您怎么又要骂我呢?唉!我,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别人家呀!……’
“‘那么,谁叫您说这样的蠢话呢?您是不是因为在他家里做了一世长工而去听了那老狗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呢?想他们会叫您一个长工的儿子去做官吗?……蠢拙的东西啊!
您到底怎样受他们的笼哄,欺骗的呢?说吧,说出来吧!您这猪一样的人啊!……’
“‘没有啊——亲家公!我一点都——没有啊!……’
“先生,我一看见他那又欲哭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怎样的,便又突然的软下来了。
唉,先生,我就是一个这样没有用处的人哩!我当时仅仅只追了他一句:
“‘当真没有?’
“‘当真——一点都没有啊!——亲家公。……’
“先生,就是这样的,他去了。一直到第六天的四更深夜,正当我们这山谷前后的风声紧急的时候,我的汉生又偷来了。他这回却带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木匠李金生。现在还在一个什么地方带着很多人冲来冲去的,但却没有能够冲回到我们这老地方来。他是一个大个子,高鼻尖,黄黄的头发,有点象外国人的。他们跟着我点的蜡烛一进门,第一句就告诉我说:王老发死了!就在当天——第四天的早上。并且还说我那亲家公完全变坏了,受了曹大杰和曹德三的笼哄,欺骗!想先替汉生去‘首告’了,好再来找着汉生,叫汉生去做官。那木匠并且还是这样地挥着他那砍斧头一样的手,对我保证说:
“‘的确的呢,桂公公!昨天早晨我还看见他贼一样地溜进曹大杰的家里去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包,您想我还能哄骗您老人家吗,桂公公?’
“我的汉生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失神地忧闷地望着我们两个人,他的眼睛完全为王老发哭肿了。关于他的爸爸的事情,他半句言词都不插。我知道这孩子的心,一定痛得很利害了,所以我便不愿再将那天和他爹爹相骂的话说出来,并且我还替他宽心地说开去。
“‘我想他不会的吧,金牛哥!’我说,‘他虽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总应当知道呀!’
“‘他完全是给怕死,发财和做官吓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声地,生气一般地说。
“我不再作声了。我只是问了一问汉生这几天的住处和做的事情,他好象‘心不在焉’
那样地回答着。他说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稳当,做的事情很多,因为曹德三和王老发所留下来的事情,都给他和李金生木匠担当了。我当然不好再多问。最后,关于我那亲家公的事情,大家又决定了:叫我天明时或者下午再去汉生家中探听一次,看到底怎样的。并且我们约定了过一天还见一次面,使我好告诉他们探听的结果。
“可是,我的汉生在临走时候还嘱咐我说:
“‘干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时,请您老人家不要对他责备得太利害了,因为他……唉,干爹!他是什么都不懂得哩!……并且,干爹,’他又说:‘假如他要没有什么吃的了,我还想请您老人家……唉,唉,干爹——’
“先生,您想:在世界上还能寻到一个这样好的孩子吗?
“就在这第二天的一个大早上,我冒着一阵小雪,寻到我那亲家公的家里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门给一把生着锈的锁锁住了。中午时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间再去,……我问他那做竹匠的一个癞痢头邻居,据说是昨天夜深时给曹大杰家里的人叫去了。我想:
完了……先生。当时我完全忘记了我那血性的干儿子的嘱咐,我暴躁起来了!我想——而且决定要寻到曹大杰家里的附近去,等着,守着他出来,揍他一顿!……可是,我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对面来的一个人相撞了!我从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是亲家公。先生,您想我当时怎样呢?我完全沉不住气了!我一把就抓着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厉声地说:
“‘哼——你这老东西!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告诉我——你干的好事呀!’
“‘唔,嗯——亲家公!没有呵——我,我,没有——干什么啊!……’
“‘哼,猪东西!你是不是想将你的汉生连皮,连肉,连骨头都给人家卖掉呢?’
“‘没有啊——亲家公。我完全——一点……都没有啊——’
“‘那么,告诉我!猪东西!你只讲你昨天夜里和今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亲家公。我到城,城里去,去寻一个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颤动起来了!并且我还记得:要不是我紧紧地拉着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将他怎么办呢?我当时想,我的心里完全急了,乱了——没有主意了。我知道从他的口里是无论如何吐不出真消息来的。因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骗的毒受得太深了。这时候,我忽然地记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话:‘不要将我的爹爹责备得太利害了!……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软下去了!——我就是这样地没有用处。虽然我并不是在可怜耶家伙,而是心痛我的干儿子,可是我到底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轻易地放过他,不揍他一顿,以致往后没有机会再去打那家伙了!没有机会再去消我心中的气愤了!就是那样的啊,先生。我将他轻轻地放去了,并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骂他,让他溜进他的屋子里去了!……“到了约定的时候,我的干儿子又带了李金生跑来。当我告诉了他们那事情的时候,那木匠只是气得乱蹦乱跳,说我不该一拳头都不接,就轻易地放过他。我的干儿子只是摇头,流眼泪,完全流得象两条小河那样的,并且他的脸已经瘦得很利害了!被烦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现得大了,深陷了!好象他的脸上除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见了别的东西那样的。这时候我的心里的着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们总该可以想到的吧!我实在是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我叫他们以后绝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免得给人家看到。并且我决意地要我的干儿子和李金生暂时离开这山村子,等平静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伙想清了一下之后再回来。为了要使这孩子大胆地离开故乡去飘泊,我还引出自己的经历来做了一个例子,对他说: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处去飘游一下,不要再拖延在这里等祸事了!四处去见见世面吧!……你看干爹年轻的时候飘游过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连听都没有听过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入军营,打仗,坐班房……什么苦都吃过,可是,我还活到六十多岁了。
并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儿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没有一个。何况你还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们却不一定地答应。他们只是说事业抛不开,没有人能够接替他们那沉重的担子。我当时和他们力争说:担子要紧——人也要紧!直到最后,他们终于被说得没有了办法,才答应着看看情形再说;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们就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可以的。
我始终不放心他们这样的回答。我说:
“‘要是在这几天他们搜索得利害呢?……’
“‘我们并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说。
“‘他们走了,先生,’我的干儿子实在不舍地说:
“‘我几时再来呢,干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处处要当心啊!我这里等事情平静之后再来好了!莫要这样的,孩子!见机而作,要紧得很时,就到远方去避一时再说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边,我想,先生,他说不定还要抱着我的颈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谁知道这一回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渐渐在熄死了,枯枝和枯叶也没有了。我们的全身都给一种快要黎明时的严寒袭击着,冻得同生铁差不多。刘月桂公公只管在黑暗中战得悉索地作响,并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说话。我们都知道: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为了寒冷,而且还被那旧有的,不可磨消的创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着!雄鸡已经遥遥地啼过三遍了,可是,黎明还不即刻就到来。我们为了不堪在这严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请求和催促这老人家,要他将故事的“收场”赶快接着说下去,免得耗费时间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来,沿着我们走了一个圈子,深深地叹着气,然后又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