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作声,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只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纤细的手指上,至于作一些狂乱的事情,但他又呆看着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只想有一个机会让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爱情的……她已经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拢来,朝着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举动很象她要向他说出什么秘密文件。
“我告诉你,”她的话开始了。并且她看着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满着熠熠迷人的闪光,但这闪光又含蓄着一种纯洁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华!”他制止着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动摇了。
她接着用快乐的声调说:“世界上真有许多蠢事情呢。
你不是会认识陈昆藩么?就是那个斜眼睛!谁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岁时候,他父亲便给他娶了亲的。
人家说他的妻子可以抵过两条牛,因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个孩子也是谁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经会想法子去偷别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说他没有家庭,并且把他自己的年纪减小了八岁。谁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许他自己还以为满年轻呢。他的黄头发总是浆得油腻腻的,那劣等头发水的气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呕……”
她把话停住了,却分外地高兴起来,仿佛她的喉咙边还有许多更觉得可笑的话,使她当做享乐似的开心着。随后她把眼睛望着对面的人,又闪着迷人的妩媚的光彩。
刘希坚有点奇怪她的这一套话,尤其是她的这得意的神气。他觉得她简直不是和他谈话,倒是在向他描画出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忍不住问了:“你这样说他干什么?”
“干什么?”她笑得仰起来摇了两下头,那黑丝一般的头发便披散到脸上,从其中隐现着脸颊的颜色,就象是一些水红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会为那样的人白费我的时间,”她充满着得意的,又带着天真的快乐的声音继续说:“我现在说他就因为他使我太觉得可笑了。那样的人,斜眼睛,蠢猪!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么蠢事?你不知道?当然!谁都想不出。
他,瞧那蠢样子,他简直见鬼了,忽然找到我——当我昨天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开头说:‘我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呢。’便伸过手来想同我握。谁喜欢和他握手?我只问:‘你等着你的朋友么?再见。’他忽然蠢蠢的摇一下头,把眼睛瞧着我——斜的,大约是瞧着我吧,一面说:
‘我只等你呵!’‘见你的鬼呢!’我这样想,一面给他一个很尊严的脸色,使他知道他的话是错的,不应该和冒昧的,一面冷淡的说:‘等我?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呀。
好,再见!’说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里蠢气的跟了来。我装做不看见,走了好远,我以为他走开了,回头一看,又看见了那双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陈,你这样跟着我,是不应该的,你知道么?’他却现出一副哭丧的脸,吱吱的回答说:‘知道。’并且又蠢蠢的走拢来,接着说:‘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我被他的哭声觉得可笑了。‘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他又吱吱的接下说:‘我们到中央公园说去好不好?’‘谁愿意同你逛公园!’我气愤了。‘不是逛公园。只是——只是因为这里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样子简直蠢极了。
我只好冷冷的说:‘有什么事,请说吧。’于是他就做出一种特别的蠢气,把斜眼睛呆看着我——又象是呆看着别的地方,开始说——他简直沾污了得这一句话——说他爱我!我在他的脸上看一下——那样蠢得可怜——我反乐了。我忍不住笑的说:‘你爱我!真的么?’‘真的——真的——’他仿佛就要跪下来发誓了。‘你不爱你的妻子么?’我又笑着问。‘不爱,一点也不爱,’他惶恐的说:
‘真的一点也不爱。我那里会爱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满不凡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问:‘你的小孩子呢?’
‘也不爱。’‘把他们怎么办呢?’他以为满有希望似的伸过手来说:‘如果——如果你——我都不爱他们。’‘好极了’
于是我忍不住的便给他一个教训:‘你把爱情留着吧,不是前门外有许多窑子么?’说了我跳上一辆洋车了……”
她说完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来,同时她的眼睛又流盼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爱我?”
希坚却不觉得那个蠢人的可笑,只觉得可怜。并且为了她的生动的叙述而沉思着,觉得她很富有文学的天才……忽然象一种海边的浪似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呀?”
他立刻注视到她的脸:“想你——你写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总喜欢男子的恭维,而他的这一句话,便象她在睡觉以前吃着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聪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开始动摇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么迷路的鸟儿,却是象一只轮子似的在爱情的火焰里打圈。所以他的眼睛虽然看着白华的脸,而暗中却在想:
“假使我向你表示呢?……”于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学音乐呢?”的问话也忽略了。
“你觉得怎样?”她接着又问。
他的脑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优雅的答话了:“我在想,”他的态度很从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学文学对于音乐有没有损失呢?
结果是:我觉得你很可以在这两方面同时用功……”于是他等着这些话的回响。
自然,她又给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这意中的报酬却使他难受透了。他想着——考虑着——又决不定——在这种氛围里,在这种情调中,在这个房间内,究竟是不是一个向她表示爱情的最适宜的时机。他觉得有点苦闷了。
但他仍然忍着听她的话。
“可是别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带点骄傲的声音说:
“你是第一……”接着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机进一步说:“是的,那些人只会在纸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话。并且向他吐出心腹来了:
“我曾经写过好几篇散文……”她真心的说。
“在那里?发表过么?”他热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声音说。
“唉……”他惋惜之后又问:“为什么把它扯了呢?这简直是一个损失。”
“我不相信自己……”
“以后可不要扯——不——的确不应该扯!”
她没有说什么,只现着满意的笑。于是他又极力怂恿她,给了她许多鼓励。
但当他还赞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装沙乐美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们的情感更融洽的时候,房门上却响起叩门的声音,他和她都现着讨厌的神气把眼睛望到门上去。
“谁?”她更是不高兴的问。
“自由人无我!”门外的人一面报名一面进来了,是一个有心不修边幅的长头发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说中作为“颓废又潇洒”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刘希坚点一点头,便故意表示亲热地走过去和白华握了手,又说:
“我把新村的图案画好了,拿来给你看一看,”便把一个纸卷摊开了。
显然,白华是不喜欢这位同志(看她只懒懒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却为那新村的图案而迷惑了,聚精会神地站着看。她如同忘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希坚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边,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视的气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谅她——的确她是天真的,她还一点也不懂得世故呢,于是他等着,吸上香烟,却终于想走,但正要动身,又被那位中国的安那其同志的言论而留住了。他静静的听着:
“这就是整个新村,”那位“自由人无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热在纸上划来指去的说:“我们可以名做‘无政府新村’,这里分为东西两区域——你没看见么?——东边是男区,全住着男子;西边是女区,全住着女人;东西两区之间是大公园——我们可以名做‘恋爱的天堂’——让男女在那里结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恋爱自由!”
“放屁!”希坚只想从中叫出来了。
这时那位理想家又发出妙论:“住在村里的人都不行吃饭——自然吃面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说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体弄成纯洁的。”
希坚简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来,朝着白华的背影说:“我走了!”
她忽然跑过来了(大约有点抱歉的缘故),便亲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脸颊几乎贴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温柔的声音说:“就走么?好的。吃过晚饭我到你那里来……”并且多情得象一个小孩子。
“好吧。”
希坚短削的回答,便什么都不看,昂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