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你这话又说得糊涂了,样样生物都想向着具足的生活那条路上走的。狐狸想做人比做狐狸快活,犹之人想着做神仙比做人快活。因为生物有这样的向上生活思想,故无时不在变化中。狐狸生活在变化中,我们底生活也是在变化中呢。若说得滑稽一点,狐狸与人同是脊椎动物,稍微变一变,有何困难?
就是人要变超人也不难,所难者是人物要变成精灵。
人离开肉体还要继续生活着,才是一桩难事。人类若真如理想家所说,将来都要变成游灵,不用饮血吃肉,也不用等等愉快肉感,那才比狐狸成精更难万倍咧。至于它们要变成人的意思,你方才不听说么?
若是“成功,她就可以上天入地,得着人间等等的快乐供养,毫无阻碍;若不成功,她便要再等一千年,或者从此要受尽一切人间底苦恼。”
言理然而这都是渺茫的事。人都嫌这世界小,要去开辟宇宙;可是宇宙也是一样的小,我们都不理会。
假使将来真有所谓游灵生活,也不过像狐狸成精一样,虽然它能得到人底生活,然而人底苦恼,人底欲望,它也要遍尝的。游灵世界底苦恼,我想一定比我们现在的世界大。纵然那时我们不必饮血吃肉,不用等等肉体的感觉,我们还是要生活的。生活就含苦乐两种感觉在里头。苦乐底冲突便是生活底现象。故生活底时间越长,越具足,苦乐感觉底冲突越大。故宇宙间没有永久的、绝对的痛苦或快乐。故乐到什么田地,苦也到什么田地。那班狐狸想得做人的乐处,又想避掉做人的苦处,一定是办不到的。
张玄(笑)今晚上你简直像在哲学讲室里与教师辩论一样。(闻笑语声从洞里发出)不要辩了,快藏着罢,她们又要出来了。
二人藏在原处。众女子搬厚垫、乐器、杯盘、瓜果之类出来,依次安排。
大姊今晚上除了四妹底舞,也得叫桂姊做一点玩意。(对众)你们想什么合适?我们趁着这时商量定了,等她出来好派她做。
二姊我们去把我大哥招来,叫他与桂姊,一个舞剑,一个作乐或唱词罢。
大姊好主意,就这样办罢。谁去把他找来?
三姊今晚的事与男子无干,要他来干什么?而且在行礼以前,他不能向桂姊说话,不如等正事办完,才去请他来。
大姊我们正要他在行礼以前来。他一不留神,我们才有笑话说,才有把戏看。(向四姊)四妹,快进去把那张厚的舞席端出来。
四姊桂姊说只这地毡就够了。她说祭坛要设在山后,教把舞席端出来铺在那边呢。
大姊祭坛设在山后也好。但此地山石怪硬的,你还是去把它端来。祭坛那一边,等我再想法子。(向二姊)我去扶桂姊出来,你去请大哥来罢。
二姊怪远的,我想今晚是桂姊底大日子,不去招他,他自己也会来的。
大姊还是走一走较为妥当。你怎么不会用神行法,何必一步一步地走?
二姊好罢,这就去。
大姊、四姊同入洞。二姊从洞边小径人。三姊及其他女伴调弦。一会,大姊扶桂姊出。桂姊头上蒙着很厚的青纱。
大姊(对众)在行礼以前,你们都要小心说话,恐怕出了错,大家不方便。(扶桂姊坐下)我们得作乐贺贺桂姊。
众人这是应当的。
作乐。乐毕,我大哥同二姊上。我大哥长袍方巾。
我大哥好,你们都在此地行乐,只撇了我不理。
大姊若是我们撇了你,就不教二妹去找你了。你应当记得桂姊底事情,自己不早来,就该受罚。
我大哥可不该。我早想着今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一时只记不起来。(笑)哈哈,男子事情多,本来擅于忘记,请原谅。
大姊(鄙夷)好个健忘的男子。别的可以忘记,连你桂姊底事情也忘记了,还了得!
我大哥(急)我那里忘记了,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大姊笑话,想不起来不算忘记算什么?
我大哥无论如何,我总不会把桂姊底事情忘了,因为她是我底……大姊(急掩我大哥口)小心一点,你若像平时一般胡说,可了不得。
我大哥是的,我几乎忘了。
大姊又几乎忘了。你真是个男子底代表!我告诉你,现在只有你一个是男子,照例是不许你说话的,不过今晚上我们可以格外通融,许你与大众闲谈,但不能说不对的话。
我大哥要怎样才算不对?
大姊你自己知道,我也不能对你说。我只能提醒你,如你说话不小心,轻则损害自己,重则要丢了你所喜爱的人。
我大哥这委实是个闷葫芦!我实在不晓得,好姊姊告诉告诉罢。
大姊我不能告诉你,恐怕我也会把话说错了。
我大哥(凝思)那么,我可以问桂姊么?
大姊不管你问谁,凡事问自己是最妥当的。(走到四姊边)四妹,且告诉我你待一会要舞那一套?(细语)我大哥做不得。我非问桂姊不可。(四围望,见三姊以手示意,到桂姊身边)桂姊,怎么今晚上把头蒙得密严严地?(伸手欲揭桂姊头纱,被三姊止住。)三姊在拜月以前,她不能露脸。
我大哥得啦。谁不晓得她要藏起那副狐狸脸。
三姊小心一点,不要胡说胡行。
我大哥我们都是狐狸。狐狸说话,不是狐说,是什么说?(笑)吓吓!(向桂姊)桂姊,桂姊。
(见不应)为甚不答应,可是又生气了?
三姊你不晓得她不到行礼以前不能与男子说话么?
你要忍耐一会,待一会,我们还要你和她歌舞呢。
我大哥别再说忍耐了。你们用来安慰男子的话,除了这两个字,就没有别的字眼么?
三姊别再发牢骚啦。且坐在一边,让四妹舞一套《狐飞燕》给我们看罢。
三姊拉我大哥坐在桂姊旁边。乐作,四姊舞。舞毕,众喝采,四姊退,坐在我大哥身边。
我大哥(揸四姊手)四姊底舞态轻盈得很。看你舞得手都热了。
四姊这是因为我不惯舞的缘故。
我大哥(揸桂姊手,向四姊)今晚若得桂姊也舞一舞,她这双娇嫩的手更要显得好看,她一定不会像你这么容易出汗。(向桂姊)桂姊,你说对不对?(见桂姊不应,缩手)别收回去,让我揸揸你这可爱的小手;让我摩摩你这纤细的手。(手边忽然发出一阵浓烟,双手变为猪蹄,惊讶)怎么我底手忽然变成这样?
大姊你说错了话了!早告诉你,你总不注意。
众人吓吓,我大哥吃亏了!
我大哥这一定是你们这班淘气的女孩子咒成的。
大姊谁咒你来?那是你自己咒成的。
我大哥世间那有自己咒自己的道理?
大姊怎么没有?自己咒的比别人咒的更厉害。(对众)姊妹们别忘记了山后底祭坛还没有排设好咧。
众人我们这就去。(向我大哥)哧哧,我大哥吃亏了!
众从洞边小径下。三姊与桂姊细谈。大姊张罗筵席。
我大哥大姊,你怎么说是我自己咒成的?
大姊男子用贪爱的心思摩触女人,就是咒诅他自己底手使它们不能和别人一样。方才的事,可不是你自己招来的。
我大哥也罢,也罢。我知道你们今晚上故意要捉弄我。
好姊姊,快教我底手变回来罢。
大姊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神通。你若息了那贪爱的心思,也许一会就变回原形。
我大哥狐爪和猪蹄差不多。我不要变回原形。
大姊忍耐,些,别着急。变回原形,还要规规矩矩才能变人手。不然,你底手就会永远成那样子。
我大哥那么,你且解释贪爱的意思给我听。
大姊贪爱是当你想着你爱一个女子的时候,心里只为满足自己,并不顾别人底情形如何。譬如你方才只想表示你爱桂姊,并没计较今晚是她底什么时节,随意行动,这就是自私的、利己的贪爱。
我大哥许多人说凡爱都是利己的。
大姊哦,就是因为你们看爱是利己的,所以一到不能满足你们利己底心思的时候,女人就变成你们底仇敌,你们底桎梏,你们底担负了。
我大哥胡说,胡说,男子绝不如此。当情爱发生的时候,他们非尽地表现出来不可。那时,自然没为别人计较,即如自私或利己的意思也没有。
大姊可见男子都是卤莽大汉子,做事情想也不想。
我大哥女人才是傻小妞儿,想了不敢做。
三姊怎么你又骂起来了?我大哥快来扶你的桂姊过那边去行礼罢。大姊,你还是过去看看她们排设得怎样。
大姊往后再与你理论,暂时饶了你罢。(下。)我大哥(看手)这猪蹄子怎么搀扶桂姊?
三姊(笑)谁教你不仔细!
我大哥我一见了桂姊,还仔细什么。(向桂姊)桂姊,今晚你一定有能力使我底手复原。好姊姊,求你显显神通罢。
桂姊不应。
三姊你为什么不跪下请求?
我大哥不,我一跪下,她若不答应,还是落空。
三姊那有什么要紧?若她答应,是你底造化;若不答应,权当闹玩。
我大哥好,我就跪下。(向桂姊跪)三姊祷告呀。
我大哥要说什么?
三姊你想什么说什么。
我大哥桂姊,可怜可怜解救我。将来我娶了你,定要为你修大房子;取宝贵的东西给你作装饰;取美好的东西给你吃;取……众出众人祭坛都排好了,请桂姊过去焚香。
我大哥仍跪在地下。
大姊怎么还不起来搀扶桂姊?
我大哥欲起不能。
我大哥怎么,我底腿!
大姊又说错了话了!
三姊(笑)可不是,他又把话说错了。
我大哥我那里说得不对?
大姊不要分辩,看把桂姊底时候耽误了。你就这样用膝头走着跟我们到那边去吧。吓,倒运的我大哥,今晚教你吃亏不少。
众拥桂姊下。我大哥作滑稽的膝行跟着。言理、张玄从树荫底下出。
言理(望山后)我们跟去偷看一下。
张玄现在你可信了。
言理这真教我迷糊了。但我还是疑多信少。(要往山后举步,被张玄阻住。)张玄不要往后去,恐怕他们忽然回来,我们丢了躲藏地方。
言理(摩触地上底乐器、杯盘等物)这都和真的一样呵。
张玄那些可不是真的。
言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玄有道理也罢,没道理也罢。方才躲在树荫底下,把脊骨弯曲了,且坐一坐伸歇伸歇罢。(拉言理同坐在垫上)你听了那男子底情话,看了那爱情底恶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