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地图展开在角山荣面前,他在亮子里镇画个硕大的红圈。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军事行动,称为“盖头计划”。盖头作为军事行动的代号,具体任务是收编一绺胡子,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以毒攻毒,关东军命令角山荣一个月内完成收编任务。
“到哪里找一股胡子?”角山荣问。
“队长,我看用不着出去找。”小日山直登胸有成竹的样子。
“胡子自己会送上门来?”
“当然,冬天快到了,无论是青纱帐,还是深山老林,他们要搞越冬的食物、穿的戴的,必然到城里来搞。”小日山直登认为自己是一只猎蛛,等待猎物撞网。三江有他苦心经营的情报网,捕捉到猎物没悬念。
“守株待兔不行,要主动出击寻找。”角山荣说。
小日山直登从没停止寻找猎物的脚步,胡子、抗联……他杂食动物一样,什么都捕猎。三江遍地情报人员,瞩托、线人,外人只要迈人亮子里一步,某根蛛丝第一时间传回信息,最先知道的是他。
“这两次大集,没动静?”角山荣有些怀疑,亮子里秋日大集很热闹,方圆几百里的人来赶集,尽管集日较平素军警盘查严厉,百密一疏,怎保证无漏网之鱼。
“跑不掉,除非是条泥鳅。”
“泥鳅也是鱼嘛!”角山荣总觉得千人大集一个可疑的人没发现,肯定有问题。队长话里话外的不满意小日山直登听出来,他说:“队长,我尽快逮到他们来见你。”
“一个月,一个月内。”角山荣有上级命令挤压着,任务是一个月内改编一绺胡子,他强调说,“胡子,一定逮到胡子。”
“是!”小日山直登凭经验,亮子里城里抓到胡子轻而易举,秋天黑熊拼命进食为蹲仓(不吃不喝躲在树窟窿里过冬),胡子秋天储备吃的穿的为猫冬。
他在镇上重点部位粮栈、布店、马具铺一守候,胡子一经出现就可发现。何况,还有情报人员数双眼睛盯着各处。
胡子晓知这一情况,冒险也得进城了水(侦察),踩不好点咋动手?各绺派出的人都精挑细选,头脑、武艺都要过硬。他们的目标不同,弄粮弄穿的……压在西大荒野狼沟的天狗绺子,他们盯上军用物资仓库。
“杠新的暖墙子(棉衣)和顶壳(帽子〕,卸下一火车皮。”二柜草头子说。
“有没有踢土子(鞋)”大柜天狗问。
“没看清,估计有。”草头子说,“不过小日本子鬼魔三道,运鞋只运单只一只脚的入另一只脚的鞋在另一个仓库里。”
“这是干什么呀?”
“坏嘛!你在一个仓库弄到鞋也不能穿。”绝非耸人听闻,的确如此。草头子说,“运到亮子里货场的批量小,兴许是整双的鞋。”
“不管鞋了,暖墙子不能缺胳膊少腿吧。”大柜天狗抢劫这批衣服主意没改变,他说,“得派一个底靠(牢靠〕人去了水,日本人把家虎似的看着。”
“大哥,我去吧。”草头子要求道。
大柜天狗打个沉儿〔停顿、沉吟),他清楚这个季节亮子里遍地是敌伪的耳目,稍一不慎可能掉脚(被捉),绺子没有二柜草头子不行。
“大哥,弟兄指望这批冬装呢。”草头子看到了危险,别人去他不放心,此次侦察意义太重大,和日军交恶含糊不得,对付伪满军和警察不费这样大操事操持他说,“大哥放心,我心有底。”
大柜天狗勉强同意,说:“说说你的章程(主意)”
草头子讲他扮花子住进富贵堂,破衣褴衫不会引起注意,讨要到货场,侦察军用物资仓库守备情况。
“你有把握混进花子房?”
“说上几套莲花落没问题,我装扮过花子。”草头子说。
应该说主意不错,富贵堂在城边,离货场近,出入便利,军警宪特不会许护(注意)一群花子,便于侦察。
“黄杆子能否认出你来?”大柜天狗问。
“不会,我们没见过面。”草头子说。
天狗绺子几经变故:土匪安国军土匪,接受张大帅(作霖)改编后驻扎亮子里短短几载,那时的花子王是老膙子,黄杆子接鞭当上富贵堂掌柜,他们已经离开亮子里。
“你去吧,二弟。”大柜天狗最后下定决心,“好好打扮,别让人看出破绽。”
胡子二柜穿戴讲究些,走到大街上当社会上流人看,摇身变花子,就是使自己破烂起来,破坏溜光水滑的二柜形象真需勇气,揉乱头发像家雀窝,脸也要稀脏,老泥老皴没法弄上,牛粪臭泥汤子有得是,草头子抹了一脖子,破衣褴衫穿在身上。
“像,戎像。”大柜天狗说。
“像就好。”草头子说,“沙拉鸡许久没打了,手生了,得练练。”随即说了一段莲花落:
高高山上一堆灰,看你王八驮石碑;我问王八犯了什么罪?
卖过烧酒兑过凉水。
“嗨,不错,二弟你再说一段。”
“大哥爱听哪一段?”
“花子骂人挺逗的,会吗?”
“会,”草头子说起来:
掌柜姓王名白薯,兄弟排行三加五,王八生来好命苦,身上总背一面鼓。
天气越热越出囟,见到水坑往里扑。
哈哈!大柜天狗大笑起来,说:“合格啦,你去吧。”
草头子朝亮子里方向出发,半路上遇到一队花子,也巧,正是富贵堂的人。
吃米的唱手死了,掉井淹死的。夜半不去喝井拔凉水,能掉井里吗?黄杆子埋怨她的同时也责备自己,叫手下的人弄来井拔凉水给她喝,她也不至于掉井里。
“掌柜,”赶回来的龙虱子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张罗发丧她吧。”
“明明知道她眼睛……我懒了,出了这事。”黄杆子难以从自责中拔出来。总归是自己疏忽造成的,心细一些,悲剧不会发生。唱手经常去井沿喝井拔凉水,冬天还去井沿砸冰溜子吃,她说自己心热,吃了凉的东西痛快,舒服。炕上做了那种事,她更想凉快,说:
“我心热,喝口凉水去!”
“人家说干完那种事,喝凉水不好。”他说。
“那是你们男人,据说刚干完,你们不敢喝凉水。”唱手说,老一辈儿就这么传下来经验,有没有道理谁知道,反正都是这么传的。
“女人喝凉水也不好吧?”他问。
“我习惯啦!”唱手说,事实证明她喝过凉水没得病,还那么的强烈,暗都没减,喝进井拔凉水舒服,这也是她从他的被窝爬出来,到井沿喝凉水的原因,为了更舒服,她喝凉水。
“今天出吧。”黄杆子说,“然后你赶紧回去,群龙无首将他们留在乡下怎行,年景不错多整点儿,粮食年吃年用(正够一年吃用)不行,要有余桄宽松夂谁知明年啥形势,这么多张嘴啊,家有粮食心不慌啊。”
花子房要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对走投无路的乞丐要救助,免费给他们粥喝。当今的“弄碗粥喝”来源于此。
谁会料到咋个结局呢?龙虱子想人该井死,河死不了。井死属于横死非正常死亡,当地风俗第二日下葬,这才急忙催落子头回来,他率领的人马在乡下,计划要粮食的大户尚未走完,讨要的粮食年顶年,掌柜不说,安葬唱手后,他也要赶回乡下,队伍破头带领着,看管好人没问题,能否顺利要出粮食两说着,有的大户也不管你花子死活,你磕破头,就是割下头他们也不肯给。
“请鼓乐班吗?”龙虱子说。
“不请了,唱手喜欢清静,我们送送她就行了。”黄杆子请得起鼓乐班,他没请,唱手不是寿终正寝,横死的人要白茬儿棺材下葬,和吹吹打打的很不相称,时间也不允许,正常死亡葬礼需七天,根据实际需要甚至更多,而横死当日死次日埋。他吩咐落子头,“她的东西,尽可能都给她带上。”
“我去收拾。”落子头临走问了一句,“那打狗鞭子?”
“我亲自做。”黄杆子说。
东北丧葬民俗,死后要带一根鞭子走,俗称打狗鞭子,意为打来抢他食物的狗。一般的只是用根柳树条,缠上长长的纸条或苘麻匹,象征而巳。风俗富贵堂掌柜懂,他却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做打狗鞭子,木头杆真皮子做的鞭绳。
“你带鞭子走吧。”黄杆子自言自语道,唱手生前最大愿望是生个儿子,接过花子王的鞭子,他想,不能让她带着未了心愿走,送她一把鞭子。于是这把鞭子赋予特殊的意义,到阴间去做花子王。它大大超出了“打狗鞭子”的意义,鞭子完全仿造花子王的鞭子做的,也在鞭子上按两只皮耳朵,需要盖官印,三江的官印掌在章飞腾的手里,富贵堂掌柜的鞭子他不肯盖印,求他给这根鞭子盖什么印不可能。为了逼真为了像,黄杆子执意加上官印,他思忖后,竟别出心裁地写上县长章飞腾的名字。
“儿子出生后,唱手你将这把老牛锤给他。”黄杆子说。
黄土坑外是个荒山坡,许多人埋葬在这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亡者是几代花子埋葬的,官府衙门斩杀人犯,没人认领尸体,花子就破炕席一卷草草埋掉。唱手不是随便埋,墓地是他亲自选的,不懂什么风水,“脚蹬山头枕川还是要讲究的。
“这个东西?”龙虱子问掌柜,唱手这个泥人遗物怎样处理。
泥人有两个去处,送回庙里,第二随葬。黄杆子认为该随她去,理由是她请的神物,归她处理,何况孩子还没生,也不能送回庙去,他说,“给她带上吧。”
“哎,带上。”龙虱子说。
乞丐的葬礼有一个不同其他人的习俗,一般人死后,棺木下葬时四个角垫上馍馍,而乞丐的棺木四角放四个装满黑沙的碗,一绺麻,碗比作马蹄,麻比作马尾巴。意为生前吃千家饭,死后做牛做马来报答世人。
唱手的棺材中有两样特别的东西,一根鞭子和一个泥人。
“掌柜我回乡下了。”葬礼结束,龙虱子说。
“回去吧。”
黄杆子在唱手死后,命花子抬他到黄土坑边儿,硕大的土坑一两百年间,风沙未游平真是个奇迹。放眼土坑对面是唱手的新坟,雪柳还很新。他隔着大坑为他心爱的女人守灵,没人打扰掌柜。
一个警尉走进富贵堂,从一匹悬蹄马上下来,问看门的一个花子:“你们掌柜呢?”
“黄土坑边儿。”花子指指。
王警尉见到富贵堂掌柜的背影,他独自坐在木椅上。走过去,他问:
东北丧葬风俗,死后脚蹬山头枕川,风水佳。
②悬蹄马:马站立时总有一只蹄蜷起,是马的一种毛病。
黄掌柜,在干什么?”
黄杆子转过头,没回答问话,却问道:“有事?王警尉。”
“喔,找你成一局。”
黄杆子稍稍打沉儿,他们是赌友,经常在一起打麻将、掷骰子,好久没玩啦。原因三江警察局抓赌,身为警尉他不敢顶烟上,风头一过,他的手痒得不行。
刚刚失去心爱的女人,说有多么痛苦不尽然,心里空落落的倒是事实。女人的肚皮柔软,麻将同女人肚皮比是硬了许多,黄杆子决定同王警尉赌一场,他迷信,在女人的坟上压块红纸,讨来运气,赌博准赢。
“都有谁?”黄杆子问。
“徐四爷,夏小手。”王警尉说。
只要有四爷徐德龙,黄杆子愿意玩,名震东北的赌爷赌王,和他赌上档次,可以在赌界底气很足地说,跟四爷过过手,至于输赢没人太在意。花子王答应参加,问:
“在哪儿成局?”
“在你这儿。”王警尉说。
富贵堂设赌开局也不是一回两回,相对说在这里赌耍安全,警察轻易不会到花子房来抓赌。
“啥时候?”
“今下晚儿。”王警尉说。
“好,说定啦!”黄杆子说。
可没他们想像的那么消帮落子带领的花子队伍,在沙岗上呆了一夜,停,篝火燃了一整夜,狼还是来了。
“黑咕隆咚的地方,有绿光一闪。”小落子说,“哪有哇?”刘大愣爹胆子(勉强鼓勇气)说,西跟小落子一样。
“像是张三(狼)。”小落子说。
声音在夜色中颤抖。
“咱们拢着火,它们不敢靠近,狼天生怕火。”刘大愣用这话鼓励小落子,也鼓励自己,眼睛始终盯着黑暗处,他看到的不是绿光一闪,而是绿光一片,至少有十几只狼。
“大叔,张三扑上来咋整?”小落子心惊胆战,问话时直打牙战儿(上下牙不断磕碰)。
火堆旁的花子们都看到狼,反应相同恐惧。多恶的人他们不怕,破头、扇子、舀子敢砸破自己的头,擂肿肋骨,见到狼却怕,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喂,兄弟你过来!”刘大愣叫草头子,没记住他的名字。
“叫我?”草头子问。
“对,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