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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警探秘查(1)

东三省

三宗怪

窗户纸糊在外

养活孩子吊起来

两口子睡觉头朝外

——民间歌谣

约定放信的地方是棵百年白榆,这一带终年以刮西南风为主,树头歪向东北方向,老树上的窟窿碗口大。胡子花舌子骑马到树下,将一封信塞进树窟窿去。四下看看没人,便藏身树丛中。他要等待取信人出现,亲眼见到信被取走才能离开,草头子这样交代,他毫不走样地按照水香指令去做。

在一个正规的绺子,外四梁排在第二位是花舌子,此职位前是心黑手辣的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是绺子里的联络官,胡子绑来票,由扳舵先生(也称扳舵的)和秧子房掌柜的算定赎人价钱写在信上,由花舌子送出,直接交到被绑票的家人手里,或是像眼前这样事先有约定,放在某某地方。

穿便装的冯八矬子也是骑马来的,一匹枣骝马。他四处望一望,没见到半个人影儿。山包上有无数棵榆树,黄榆、白榆、榔榆,没谁会特别注意到这棵老白榆。

躲藏在树丛中的花舌子不认得冯八矬子,但从来人的行为看得出是来取信的无疑。胡子注意到取信人的一个细节,冯八矬子折段树枝,探进树窟窿搅动。有一点场。识的人都该如此做,防止毒蜘蛛毒蛇咬手。

“是个心细的人。”花舌子由此判定。

冯八矬子一只白胖胖的手伸进树窟窿,取出一封信,装进衣口袋里,再次四下看看,上马离开。

“取来了。”冯八矬子迈进门槛便说。

陶奎元接过信,屋内光线灰暗,他看不清字。大太太点灯,端过来,急想知道内容:“写的什么?”

“你念念。”陶奎元将信给冯八矬子,说,“我的眼睛长了火蒙,看字昏花不真亮。”

“陶署长奎元阁下钧鉴,”冯八矬子读信:“……秋天将至,弟兄们急需换季,请备八千光洋以济燃眉。你儿双喜在吾处,安然无恙。具体事宜明日定会派人登门与你详谈……顺请,台安。弟坐山好上言。”

“坐山好?”陶奎元觉得名字并不陌生,周围的大小匪绺,是有一绺股匪报号坐山好的。

“署长,下面有少爷写的话。”

“快念。”大太太迫不及待,催促道,“双喜写的什么?”

“‘爹,我要回家/”冯八矬子念道。

“就一句?”大太太问。

“就一句!冯八矬子说。

“这孩子,手真懒。”大太太埋怨说,“咋不多写几句?”

“你以为他在哪儿?四平八稳给你说闲白?”陶奎元斥责大太太,指使她说,“别跟着呛呛,你去整几个菜,我和八矬子好好商量。还有,信的事别告诉二儿。”

大太太抽下鼻子,走出屋去。

“这样瞒着二姨太也不是个曲子,我们还是想辙吧。”冯八矬子说。

“她知道又要哭要闹,寻死觅活的,先瞒着。”陶奎元说,“八千块,一张口八千块大洋,得和胡子杀价。”

“赎金数是胡子算定好的,拿他们的话说,事先量了‘票’家的家底,不给恐怕不行。”

陶奎元心疼胆疼,说:“这不要我的玍水(内脏)使唤嘛!”

人质在绑匪手上,没有多少主动权,胡子要多少你就得满足,不然就可能撕票。

“明个花舌子来,扣住他。”陶奎元说。

“干啥呀?”冯八矬子大为不解,破坏游戏规则,吃苦果的可不是胡子。

陶奎元要换票!胡子的重要人物四梁八柱被逮住,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要求用手里的人质交换。花舌子是外四梁,用他换回儿子双喜。

“不行。”冯八矬子反对说,“我看不行,署长。”

“为啥?”

冯八矬子担心换票换炸了。前年,杠子房的刘老板的儿子被胡子绑票,正逢捕盗官抓住胡子的总催……拿刘老板儿子换总催,结果,人没换回,胡子还打伤了两名捕盗官,这血的教训不能不吸龋。前有车,后有辙。陶奎元承认冯八矬子说得对,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你说咋办?”

“做两方面的准备,筹钱;花舌子来后再与他杀价。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冯八矬子说,讨价还价赎金不是买菜,通场。很困难,胡子一口价,轻易不会让价。

“明天花舌子来,咱和他周旋。”陶奎元说。

次日,花舌子来到陶奎元家,陶奎元、冯八矬子一起和他谈赎人的事情。

“你摊上这事儿了陶署长,咋整?”花舌子说,他能言善辩,功夫在嘴皮子上。说,“破点儿财算什么呀,赎人是天大的事……就别让恁大点儿的孩子遭洋罪啦。”

冯八矬子故意将匣子枪从身后挪到前边来,亮摆地担在大腿上,有吓唬得意思。

花舌子是什么人?是不怕死的胡子。他看明冯八矬子的要挟,坦然自若道:“你要想开啊陶署长,钱是什么,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没了再挣,可孩子……”

陶奎元说你们狮子大张口,要的太多,我没场去淘弄(筹集),两千块吧。

“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花舌子不落价,说,“陶署长,老话说得好,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你们咋狠心不去赎他。”

“孩子是块肉,没了再做(读奏音)!陶奎元态度强硬起来,说,“两千块光洋不行,我们不赎了,送客!

“走吧,用不用我派几个警察护你出城?”冯八矬子轰撵,念央儿道。

花舌子毫无惧色,起身告辞道:“后会有期。”

回到蒲棒沟,花舌子向草头子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陶奎元说给两千块,多一个子就不赎人啦。”

“预料之中的事情。”草头子说,胡子锲而不舍,说,“送第二封海叶子。三弟,你这样写……”那天撮罗子一夜长谈后,草头子就叫徐德成三弟了。

草头子口授第二封信的内容,措辞强硬起来,每个字都给血浸泡了一样充满腥味。

“割耳朵?”徐德成惊讶道,“千万别割耳朵……怪可怜的。”

“割谁的耳朵?”草头子反问,随即大笑起来。

“你让我在信上写,现捎去你儿子耳朵一块。”徐德成懵然,说,“倘不赎人,下回便是你儿子的手指头。”

“墨水喝多了不是。”草头子仍旧大笑不止,徐德成目光懵然地望着水香。

“三弟,跟我看割耳朵去。”草头子拉起徐德成,“走哇!

“我……我不敢看。”徐德成胆战心惊,割自己学生的耳朵,老师一旁看着?他不肯去。

草头子伸手拉他,半拖半拽弄走徐德成。

胡子的伙房修在水沟边,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没人知晓,刷锅洗菜使水倒很方便。

草头子走到一个卸肉的胡子跟前,问:“哼子(猪)头呢?”

“回爷的话,”胡子用刀指了一下,说,“在柱脚上挂着。”

撮罗子的柱脚上挂着颗血淋淋的猪头,刚宰杀的,猪头还滴着血,那双未闭的黑眼睛凝视荒野。

草头子从菜墩上拔下一把刀,来到柱脚前,极麻利地片下一窄条猪耳朵。他说:“三弟,你看,双喜的耳朵。”

“双喜的耳朵?”徐德成感到奇怪,心想:刚才明明见你片下猪耳朵埃。

“这就是双喜的耳朵。”草头子诡秘地笑着说。

徐德成恍然大悟,这是胡子的伎俩,用此恫吓事主,直到你乖乖拿出赎金。当然真割“票”的耳朵和手指头也有,极端的事情发生在极端的情形下。

下午,第二封勒索信随花舌子准时到达陶宅门楼前,漆红的木大门关着,花舌子敲门叫门。

“谁呀?”里面传出大太太的问话。

“陶署长在吗?他的一封信。”

吱呀!门开启条窄缝,大太太半个身子堵住,一愣后道:“是你?他不在家。”

花舌子说信你交给他,如果他想见我的话,到税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找我。

大太太接过信,仇恨、轻蔑的目光盯着花舌子走远的背影,啐口浓稠的唾沫。回屋拆开信,一快肉乎乎的耳朵出现,吓白了脸,变了声地呼叫:“天妈呀!

二姨太闻声跑出来,夺过信看,呼天抢地一声:“我的儿子啊!”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大太太急忙扶住二姨太,急声喊三姨太:“三儿,你快来!二儿背过气啦!

应该说这不是撮罗子,而是地窨子,是匪巢中居住面积、条件最好的,地处在朝阳的水沟旁,夜枕潺潺的流水,听青蛙歌唱,风中蒲棒飘香,应该说很诗意。

日本“票”押在这里,布置了双岗,昼夜有胡子看守。草头子带他到这里,徐德成走向地窨子时昂扬起来,想想日本人在自己面前傲慢无礼的样子,那个日本校长眼里流露出轻蔑的目光,怎么说,你是“票”,栽到中国人的手里。纵然徐德成不赞成胡子绑票,可是绑日本人则另当别论。

“你怕不怕日本人?”草头子问他。

怕不怕,徐德成觉得草头子问得奇怪。怕日本人就不和日本校长吵架,就不能辞职回家。

“这两个日本人你一定不怕。”未等徐德成回答,草头子说,“见到人你就知道啦。”

匪巢里的想象力如湿了的翅膀一样飞翔艰难,徐德成思索水香的话,见到日本人而不怕,只能有一种解释,被绑来的是老人和孩子,他猜测是孩子,不是一个,是两个。

地窨子门是草编的,密实挡风自然也遮光。

“观音(女票)昨晚要麻划子(洗澡),没准许她们。”负责看守的胡子对水香说。

“对,不能放她们出来,灯不亮(危险大)。”草头子满口黑话说,“亮扇子(开门)!”

徐德成没大听懂胡子说什么,听得囫囵半片,只能通过胡子的行为判断他们说的是什么。

胡子开了门,草头子先迈进去,徐德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笔、墨,到日本人的住处写信。

火炕上坐着的人大大出乎徐德成的意料,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的胳膊捆绑着。

“你和她们说明我们要换票。”草头子说,“只要她们老实配合,换回咱们的弟兄,她们可以马里(回家)。”

“哎。”徐德成缓过神来,答应。

草头子说他听不懂洋话,便走出去,留下徐德成和票说话。

“我来写信。”徐德成用日语说。

“绑架我们做什么?”山口枝子搭话。

“我们知道角山荣能来救你们,写信给他……”徐德成说明意图,“换回被俘的人,放你们回去。”

“姐,”山口枝子说,“你说服角山荣君放了他们的人,我们早点离开这儿。”

山口惠子摇头,说:“你不了解他,不行。”

“怎么不行,你跟了他几年……”山口枝子有些不解,她说姐你把青春、爱都给了他,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我是他的什么人啊?”山口惠子苦涩地说,“什么人都不是。”

“不,你是他的女人。”

“他有女人。”

“至少是情人吧。”

“情人也不是。”山口惠子凄凉地说,“充其量我是他的一匹马……”

徐德成听她们姐妹的对话,首先排除是演戏,说的是实情。假若真是这样,胡子绑错了票,角山荣也不会赎人。

“姐,我们怎么办?”

山口枝子望眼徐德成,似乎看到一点希望,面前这个人不十分凶恶。她出乎徐德成预料用中国话说,而且很流利。“守备队俘虏了你们什么人,要用我们姐妹来换?”

“你会中国话?”他惊奇道。

“我在中国长大,姐姐在日本……”山口枝子讲她们的姐妹的身世,动情处落了泪。

徐德成对日本人的仇视水似地淡了,他把面前的女人和日本校长截然分开了,尤其是山口枝子用当地的方言讲话,浓浓的乡音唤起他的同情。

山口枝子说姐姐从北海道来中国找她,母亲临终前叮嘱惠子一定找到妹妹。山口枝子五岁时给日本浪人带到中国东北,落脚奉天,后来那个浪人病死,她一个人在关东流浪。山口惠子听说妹妹在亮子镇一带,便来找,遇到同乡角山荣,他帮助她找妹妹,她也成了守备队长的情人。找到了枝子,她正要去哈尔滨发展。

“走吧,姐。”山口枝子说。

“我、我……”山口惠子支吾道。

“我什么呀,你离不开角山荣是?”

“我们已经分不开啦。”山口惠子挽留妹妹,说,“你也别去哈尔滨了,角山荣答应帮你找些事做,守备队里有都是事情做。”

“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女人!”山口惠子承认得干脆,但让人觉得含糊不清,女人包含太多的东西,夫人、小妾、情人、玩偶都属于女人的范畴。作为妹妹的山口枝子,一时不理解姐姐说的女人全部含意,独自去了哈尔滨。三年过后的今天,她来亮子里看望姐姐,没想到卷入一个冲突的旋涡,与守备队有仇的胡子绑架姐姐把她一起绑来了。

“你是他的女人。”危难时刻,山口枝子重复当年姐姐的话,不料姐姐却说她是角山荣的一匹马。

“他不会救一匹马。”山口惠子说。

对胡子讲述,是无奈之举。山口枝子凭直觉,徐德成这个胡子有别于其他打家劫舍的胡子,找不到凶残的神色,会日语说明他有文化。文化人大多心地比较善良,容易沟通。

“用我们俩换不回来你们的人。”山口枝子说。

徐德成瞥眼山口惠子,意思是角山荣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救自己心爱的女人。

“枝子说的对,角山荣孝忠天皇……”山口惠子讲日语,她说角山荣是一个军人,他没有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尊严、职责,说,“他宁舍掉我们,也不会放走你们的人。”

徐德成一时作难了,假若事实如她们所说,换不回来人的后果相当严重。胡子换票不成,毫不犹豫地撕票。即使坐山好动了测隐之心,不杀掉她们,也会放任崽子们蹂躏她们。

胡子黑话中有大量的有关女人的词汇,例如:压裂子、跨合子、拿攀、采球子、贴了干……因与性有关,故不释出。

“前景不妙啊!徐德成深深为这对落入匪巢的姐妹忧虑。

院墙徐家垒筑的丈余高,天总是亮得晚一些。管家谢时仿出门时院子里很静,他抬起头来望天空,灰蒙蒙的。

按照东家的吩咐,他把十块光洋包在红纸里,放在四仙桌子上,而后走出堂屋,背上一只平场。用来装鱼的花篓走出大院,外边的天的确比院里亮一些。

“咋还没抱小芃过来?”徐德富问。

“呃,呃”徐郑氏嗓子里有一种声音,说,“雅芬说生的是女孩,出月子的喜宴……”

“办,热热闹闹地办。”徐德富口气坚决地道,“我叫管家起早外出买鱼去了。瞧你身体欠安没惊动你,中午的酒菜我安排好啦。雅芬也真是的,该抱小芃过来啦。”

“她寻思老辈的规矩生男孩,才向亲友报喜。”徐郑氏说。

“打从四凤起,徐家的这个规矩就改了,不论生男生女都一样对待。”

徐德富是个开明的人,生男生女都是从娘身上掉的肉,都是徐家的血脉,一视同仁,一样对待,“去吧,帮她把孩子抱过来,听说德成媳妇的体格始终不怎么好。”

“猫月子怕着急上火……德成出去也正好一个月,二嫂说雅芬一说起德成眼泪一对一双往下掉。这不是,奶水又回去了。”

“偏方使了吗?”徐德富问。

“豆腐汁卧鹅蛋,鲇鱼炖兔子……几个偏方都试过了,没见效。昨个儿,我又淘登来一个催奶偏方,说是一勺一个。”

“小芃晚上哭闹,是不是饿的?”

“喂她羊奶,吃饱了。我看她哭是受了惊吓,她一落地,胡子嘎叭嘎叭打枪……可是也叫魂了,还是哭。过几天我找杨大仙给看看。”

徐德富亲手穿缀一串桃核护身符,徐家同辈或晚辈的护身符、长命锁,都是他亲手做的,院子中有棵老桃树,迷信桃木避邪。“你咋还没动蹭?我们还要‘挂锁’呢。”

“我这就过去。”徐郑氏下地穿鞋道。

二嫂在炕里轻轻撼动着摇车子,红绳拴着的猪精骨随之摇动,逗襁褓中的小芃:

白毛驴,灰耳朵,吸上大烟卖老婆……徐郑氏走进来,见坐在炕沿边上掉眼泪的臧雅芬,说:“你可千万别在你大哥面前掉眼泪,这些日子他做梦老梦见德成。雅芬,快抱小芃过去吧,一会儿要挂锁。”

“德成没在家,谁给小芃系子孙绳?”臧雅芬突然问。

“大哥肯定有安排。”二嫂一旁插嘴道。

“雅芬,”徐郑氏说,“本来你就病恹恹的,眼泪又这么勤,偏方吃多少能下来奶?好啦,抱孩子过去吧,我看你大哥送四凤的桃核护身符也穿好了。”

“雅芬,去用凉水洗一把脸,红眼耗子似的,大哥还不多心。今个儿这台戏全是为你们娘两个唱的,你可得乐乐呵呵的埃”二嫂叮咛说,她从小在徐家长大,她们即是妯娌,又是半个大姑姐。

徐家大院有口老井,说它老是大宅院没建之前就有了这口井,它与一个村子一起诞生,那个村子给瘟疫吞噬,荒废多年后,徐家的祖辈来到这里,恰恰是这口井留住逃荒者的脚步。

佟大板子在老井前,转动着辘轳汲上一桶水,倒进水槽子里,饮马。他问端着活蹦乱跳鱼来井沿洗的王妈:

“来客人了?做大鲤鱼。”

王妈刮鱼鳞,抬头手没停说:“三奶奶出月子,当家的要主持‘挂锁’仪式,摆宴喝‘乳酒’。”

“要不今早谢管家让我出车必须在晌午饭前赶回来,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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