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之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可以去看画了。那些小贩,把他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并不见怪,小孩们他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路最大,因为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我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都是木板水印,有单张的,有联四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采多了。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都是时装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我:你如果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就会给你拿出一种叫做“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我听来,他这些说法,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我没有机会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我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但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我很多知识,使我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故事。
后来,我学习文学,从书上,从杂志上,看到一些美术作品。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书箱里,我的案头,我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一些画片。它们大多是我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我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柯夫、高尔基,比如鲁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我都保存了他们很多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以后,本来有机会去欣赏一些名画,甚至可以收集一些名人的画了。但是,因为我外行,有些吝啬,又怕和那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做到。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一九六一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一九六二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日《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一九六六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上了,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我想念过去的一些友人。我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的起居,并请他寄给我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很快就寄给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
我求人为这幅木刻做了一个镜框,悬挂在我的住房的正墙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组画展览”,这是他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
机关的一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我去看看,说有车,当天可以回来。
我有十二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
在路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我的组长,轻声对我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我没有答话。他这是知道我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当年的小靳庄一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但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蛊惑人心。人们像一窝蜂一样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我都不能适应。我进去了五分钟,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那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我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需要,出来画些画。他这样努力、认真、精心地工作,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如此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里,我面对着那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他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直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我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那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们以为人民都是阿斗,可以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上。
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我们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我梦见我把自己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老师,老师称赞了我,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
我很高兴,叹道:我的美术,一直不及格,现在,我也有希望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罗依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意识、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样。
1979年5月时装
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张爱玲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祆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天国
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
海伦·凯勒
在我心灵的天空中,信心之光永不黯淡。当我想象从尘世梦里醒来,却有身处天国的感觉,那滋味的美妙犹如从骇人恼人的噩梦中醒来,恰好有张可爱的脸正朝着你微笑一样,几多甘甜和欣慰,心态得以平衡。我一直以为,并且从没有动摇过,我所失去的每个亲人,朋友,都是尘世和那个早晨醒来时的世界之间的新的联系者,虽然我已无法听见他们亲切的话语,虽然我心中还有未散发的悲切,然而我又不禁为他们倍感高兴。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害怕死亡,死其实不足畏。尘世的喧嚣生活,支离破碎又寡淡乏味,而死去则是永恒的生命,是一种重逢及和谐。明白这一点,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必悲悲切切呢!我在想,假如我的双眼在未来的世界上可以睁开,我只需生活在我心目中的乡村就已觉得心满意足,我坚定的思想,使我不听话的眼睛不把视线投向那些转瞬之间即逝即变的景物。
如果我那些先我而去的亲人、朋友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下去,那我绝无二话,甘冒万死之风险去争取这样的机会,而不会因犹豫、迟疑让他们的灵魂不安或有怨言。一旦事后发现并非如此,我将尽量不在离去者的欢乐上投下阴影,因为还有一个不朽的机会。我有时想,天上人间,究竟谁最需要欢娱,是地上的探索者还是那些已在上帝的庇护下观望天下的人?如果都是靠了一个太阳,在尘世的阴影下想象,那黑暗的感觉将是何等真切!
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有这种信念,就会有力量去改变死者的面貌,使不幸转变成为赢得胜利的奋斗,为那些连最后一点支持力量都已经被剥夺掉的人们点燃激励之火。如果我们深信不疑:天国就在自己心中,而不在身体之外别的什么地方,那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应该做的不外乎竭尽全力地去做、去爱,不断地盼望,并用此时此刻我们心中天国的绚烂多姿的光彩去照亮、去驱散我们四周的漆黑。
天国不是虚幻的,也远非世人从固有的想象中所料到的那么卑微,那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实体,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没有自私,没有争斗,只有慈祥,只有互助。天使缓缓经过,不时抛下知识的黄金果实,让世人采用,生活在爱的氛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