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眉
落寞的影子爬满了所有的空间。你被孤独击倒了。
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透过濛濛的雨雾你拼命想看见远方那条小河。雨太密,除了眼前茫茫的雨,你什么也看不见。你转过头来,语文老师还在声情并茂、自我感觉良好地朗诵自己的新作。你偷偷瞟了一眼隔了两组的乔雷,他埋着头不知在干什么,桌上大大的一摊乱七八糟的书几乎遮没了他乱七八糟的头。一点寂寞从你隐藏的心底升起,在你体内迅速扩散,《枉凝眉》那哀婉幽怨的旋律在你心里反复吟唱,不能自己。你感到全身每个细胞都发酸,心里潮湿一片。有一滴泪静静地滑落,你赶快忍住。
其实你是喜欢雨的。你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逸雨。每逢飘雨的日子你总觉得心里温柔得要死,总想拉着一个人的手在雨中漫步,宣泄你心中不为人知的柔情。你喜欢看雨中的花,雨中的水,雨中的世界,这时你才会觉得世界的纯净与美好。然而这季狂暴的雨冲没了你对雨的欣赏,冲没了你心中一向自认为牢固的堤防。你没了在雨中的闲散心情,只有跟着别人在雨中乱跑一气回到寝室。
寝室里湿漉漉的。床头的镜子闪着冷冷的光,映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一头少得可怜的头发可笑地趴着。你摸摸自己的脸,那个红裙短发神采飞扬的女孩的影子在你的记忆里闪了一下。诗人笔下的十八岁如诗,画家笔下的十八岁像画,你的十八岁却似一只落汤鸡。“去他的十八岁!”你恶狠狠地诅咒。如此恶劣的心情你也弄不懂怎么会有。近来你总觉得越来越读不懂自己,你的眼里常常是一个陌生的自己。
蓓独自站在窗前,没有别的人。迅速地,你们对视了一眼,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在你们脸上掠过。终于,她一言不发地拿起饭盒走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不停的雨声。
落寞的影子爬满了所有的空间。你被孤独击倒了。
你怕搔痒,所以你是个感情丰富者,所以注定你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感受,从而经受更多的折磨。三年前,一直视友谊为纯净之水的你遇到了蓓,一个热情开朗又善良的女孩,你很快地接纳了她。你们一起在河滩上大喝香槟大吃香肠然后摔破酒瓶拍手大笑;一起躺在小床上蒙着被子讲地理先生长及膝盖的短裤或马裤且光脚穿布鞋直到你受不了伸出头换气;一起抽答历史、地理;而一做数学题你就发昏,她鼓励你逼迫你威吓你……那是一段历史,让你想起来总是泪水涟涟的动人时光。你红光满面,她满面红光。水不醉人,而这杯友谊之水却使你们醉意盎然,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却是什么隔开了她和你?
你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孩。你爱笑,你总有笑不完的笑,乐不完的乐。孤独离你很远很远,欢乐离你很近很近。你满目满心是夏季灿烂的阳光。
然而,孤独还是窥视你并且占领了你。你做了短暂的抵抗之后沉寂了。你认定了一个“忍”字,在矛盾中你学会了安然接受现实,也终于变得庸俗。你只想有一个不需要很大的温馨的家,有几个能在夏日里骑着破车出去游玩,在冬日里围着温暖的炉火侃大山的朋友。爸爸说你没有远大抱负,鼠目寸光(幸亏是短发,否则他一定会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了)。可你固执地认为人各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虽然注定你平凡却不一定不幸福。
也许是你的预感觉得在经过许多轰轰烈烈的游戏之后,你只适合守在自己寂寞宁静的位置。
乱哄哄的饭堂里,你看见蓓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排在队伍里。你很想招呼她,可多日的疏远使你不能肯定自己做得自然、随便,除了飞快地看她一眼。你毫无表情,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让你瞟见她的头转过来一下。你又想流泪。
其实你们从未红过脸。
上铺的萧一吃完饭用她自己的开水冲了冲碗就上教室去了。“一只勤恳的耗子!”玲常这样鄙夷地说。这时,张班主任像个幽灵似地走了进来(他从不敲门),眼尖的“多多头”用勺子敲碗发出暗号,大家立刻装模作样地吃起饭来,但心里都知道又有什么“好事”来了。果然,嚅动着他的腮帮,他说灭灯后不要写什么日记了以免灯光或沙沙笔声影响他人,高中生怎么还乱给老师起外号什么赵姨妈朱伯母孙二娘和吴妈,要知道他们全是男教师啊……大家只有使劲塞饭防止爆发大笑。他大摇其头,走了。玲“砰”一声关了门就打起了“机关枪”:“哼,又是她!这只间谍耗子!不就是怕最后一个月影响她得神经衰弱么?不就是成绩好遮百丑么?什么德育优秀,怎么从不提桶水?还不全靠老师抬的!气死我了!”“多多头”在一旁说:“谁叫你不是良种?咱班定的名额还得靠她完成呢!你没瞧见昨天地理先生悄悄塞给她一份资料,跟什么秘密传单似的。就冲我这明察秋毫的眼睛,哪个老师的心偏了几微分还看不出来?”“老通宝”在帐子里粗声粗气地说:“良种好啊,成绩看得着,品德谁弄得清?啊啊,科举制!啊啊,我活得厌了!”她一阵干咳,一阵大笑。你也大笑,却有一种激愤与不平在你的心内蔓延,你觉得体内像有熊熊大火在燃烧,你感到疼痛难忍,你想大叫……
你无法做到超凡脱俗。只因你是凡人一个,所以就抛不掉尘世烦恼。
班会选举三名“三好”生,在本期期中考试成绩的前三名中产生。全班一阵哗然。你性格中反叛的一面立刻暴露出来,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等额选举,不选了!”马上有人接着说:“别讲求形式了,讲点实效,干脆包办得了,反正学校都内定了,何必来这套虚伪的民主?”全班一阵喧哗与骚乱。你更加兴奋地加入了抨击的行列。班主任用声音和手势平息了议论,不由分说发给每人一张纸条。你大大地写上“弃权”二字走了。后来听说,连你在内全班52人有17人弃权,萧得了8票,仍然位居前三名。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在班上解释了两次,言词颇诚恳。
你冷冷地笑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灯灭了。玲点亮蜡烛大声宣布:“我要写日记了!”有人在黑暗中,偷偷笑。你感觉到上铺的萧翻了个身……
躺在床上听雨想心事一向是你的乐趣。有雨的今夜,一切都沉寂了,路灯如枯黄的眼。你睡着了思绪却醒着。旧事滋润成一片迷离,如潮水般淹没了你。黑暗中真实的泪水漫过堤防,你一任自己浸湿在伤感里。
初次见到乔雷,最吸引你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亮得醉人的眼睛,使你对他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不过你从没有告诉过他这种感觉。你是个开放又保守的女孩,你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后来你们怎么熟悉起来的就记不起了。又记得你们爱聊天:你说唐老鸭,他说托姆;你说《枉凝眉》,他谈《葬花吟》;你说喜欢穿牛仔裤背吉它流浪,他说在树林里独自吹笛子是享受;你说政法学院是海市蜃楼,他雄赳赳地说此大门不难进;你讨厌虚伪,他不喜欢拍马屁……共同的好恶使你们在无所顾忌的谈笑中忽视了谣言的滋生与蔓延。年轻幼稚的你们在天真地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同时忽视了可畏的人言,忽视了太多的舌头与眼睛。
一次次的吹牛聊天使你们在学习之余得到开心与轻松,但在不知不觉中你们也在渐渐地暴露自己。你是个幸运的女孩,沉浸在友谊的海洋里。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你那些谣言,你洒脱的性格让你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依然故我。你没有告诉乔雷,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然而,那谣言是如此的沉重,你几乎要被击倒了。你一向重名声胜于一切。一天晚自习后,趁人不注意,你递了一张字条给他:在乎别人议论吗?他愣了一下,旋即递给你半张纸,上书一个大大的“NO”。你们依然吹牛,聊天,也讨论题,只是次数越来越少,少到没有。你可悲地感觉到你们之间有了一条河,河在不断加宽加深,有一种陌生感使你不敢走下河流靠近他。你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敢说敢为的男孩,欣赏他的聪明与俏皮,却不料在他坚强的外表下掩藏的同样是一颗脆弱的心和一份脆弱的感情。你很失望。虽然后来的日子里你试图与他相处得好一些,但每次他不冷不热的神情总是毫不客气地击碎你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太强的自尊使你们不肯先向前一步,哪怕是为了不造成明日的遗憾。你们相似的性格使你们的友谊不可挽回地走向终点。终于,你们连陌生人之间的微笑也没有了,形同陌路,偶尔碰上的也只是一个彼此都读不懂猜不透的眼神。也许世间事真的是所谓好到极点便是坏到极点,所以先前没有缘由的熟悉才会导致今日没有原因的陌生。大约一切早已是注定了的。你感到心痛,却不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决定尘封你所有的记忆。
尘封不了的却是你的心。
世界失却了平衡。你渴望孤独。然而,四周都是人,都是声音,你好像连孤独的权利都没有了。你认为你与世相违,处在众人之外冷眼旁观,很有一种孤立的味道。而乔雷,与你越隔越远。他的微笑,他的热情,给了别人那么多那么多,却不再主动给你一点、一丝、一许。
你容忍不了如此的反差,自尊与自傲成了你躲避的最佳武器。你悲哀的眼睛,悲哀的心情,悲哀的思想让你觉得好像生活在一片绝对的空泛里,而这灰濛濛的空泛里还是不断出现那些夏日晚上和美丽的承诺的影子。
你无话可说。
你有话不说。
这时的蓓与乔雷由讨论数学题转向海阔天空地乱聊。你是敏感纤细的,你怎么能对蓓说出你此时的心情呢?你很善于掩饰,是个演技不错的演员。没有人发觉你的变化,发觉你眼中那抹越来越凝重的冷漠。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这便是你的悲哀。你听他们说笑话,开心地笑,听他们打赌输花生,听他们重复以往的故事……你自卑的天性和嫉妒的心理使你开始讨厌蓓,故意与她拉开距离,一听见他们的笑声,你好好的心情便会突然冻结,只好逃开。在你有意的冷淡之下,蓓沉默了,一任你们之间的那份淡漠滋漫开来。
你认为她不懂你的心情,其实是你不让她知道你的心情。
很多天后,一个有风的下午,你正在你的角落里看书,一只手轻轻放在你的书页上。是蓓。
你抬起头,正迎上那双熟悉的眼睛。三楼的天桥上,倚着蓓和你,鲜红的旗在风里孤独但不寂寞地飘着,幻成一个永远的美丽的风景。
后来,你和蓓在河滩上又摔烂了两个酒瓶。你们没有笑,却有泪在这夏日的风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