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芳
“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我听了,抬起头来,看着头上像树的伞,在我眼里,伞是好大一棵树……
16岁那年,我初中毕业了,因为没考取高中,父母让我在街上摆了个书摊。
书摊摆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盛夏了,我头顶上的梧桐枝繁叶茂。清风徐徐吹来,树枝摇曳,阳光婆娑,一片绿荫里,我感到凉风习习。
离我书摊不远,是新华书店,那是一幢十层高的楼房,有很多级台阶。去书店的人,一级一级踩着台阶上去,等他们出来时,手里捧着大叠的书。我天生对喜欢读书的人充满敬意,我看着他们,一脸羡慕。他们在台阶上,很高,我在台阶下,很低,我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是在我摆摊的第二天出现的,他从书店的台阶上走下来,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到我跟前,他看看我,还跟我说:“你这儿好,你头上有一棵看上去像伞的树。”我听了,觉得读书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我仰头看了看树,真的,我头顶有一棵像伞的树。
我记住了他。
几天后他又来了,我见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回我一个笑,然后认真地在我书摊上看着,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的书很少。”
我说:“我刚摆。”
他说:“有些好销的书,你都没有。”
我说:“我不懂什么书好销,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说:“摆书摊,一是卖杂志,二是卖畅销书,三是卖儿童读物。杂志中好卖的有《读者》《青年文摘》《女友》等。好卖的书有余秋雨的散文,贾平凹、苏童、余华的小说,再就是卡通。”
我那时连卡通是什么,余秋雨、苏童是谁也不清楚。我只是一个初中生,世界在我眼里很大很大,我不懂的太多太多,但他说的话我记住了,我后来把他说的那些书一一摆上了书摊。
果然,我的生意好了许多。
他不时的来,又不时的去,每次,都在我的书摊买走一两本书。我们也在他来来去去中熟了起来。转眼间,秋天来了,我头上的法国梧桐开始落叶了,一片一片的树叶飘落在书摊上。
一天大风刮起,书摊上落满树叶,随着落起雨来,点点雨滴打在书摊上,就像打在我心尖上。那天,许多书被淋湿了,我难过地流泪了。
那个秋天,我最怕落雨,每当出摊时看见乌云满天,我就愁云满面。
一天,他打着雨伞走来了,他看看光秃秃的树,跟我说:“树不再像一把伞了,也不能再庇护你了。”我一副失意的样子,我说,“我不想摆了,这儿只有一棵树,一块塑料布也拉不成。”他说:“别灰心呀,我有一把大伞,我明天扛来给你用吧。”
第二天我出摊时,一把绿伞张开在梧桐树下。伞特别大,远远看去,那伞,像一棵树。我惊奇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伞,我过去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伞呢?”
他说:“我也摆过摊呀。”
我说:“你摆过什么摊?”
他说:“你说呢?”
“书摊吧。”我说,“你现在不摆摊吗?那你现在做什么呢?”说着,我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知道他做什么,我希望他回答我。
他却没回答,只说:“你看我现在像做什么的人?”
我说:“你像个学者。”
他笑了。
那把伞,我后来叫它像树的伞,这伞,晴天给我遮阴,雨天给我挡雨,我每天都被它庇护着。
寒冷的冬季到了,街上行人稀少,我的生意也冷冷清清了。这时候,我孤孤零零地坐在像树的伞下,我希望有人走近我,但在寒冷的冬季,这好像也是一种奢望,光顾我书摊的人很少很少。
只有他经常来,在我跟前站着,他一会问我一句:“又关合子了(没开张)?”我点点头。他便拿起一两本书,把钱给我。我后来不忍心让他破费了,当他问一句又关合子后,我摇摇头,我说没关合子。他听了,满脸高兴,显然,他是为我高兴。
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我头上的梧桐,毛茸茸长出了新芽,和这新芽同时长出的,还有我的相思。那个春天,我每天早早坐在书摊前,然后守望着等他到来。在等待他出现的时刻,我总是忐忑不安。然而,当他出现时,我仍然忐忑不安,面对着他,我一次一次脸红心跳。那年我17岁,我在不经意中,情窦初开了。
我随后把我的情感倾注在一件毛衣上,在脱下冬装穿上毛衣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的毛衣很旧了。我觉得我应该为他织一件毛衣。我于是去买了针,买了毛线,然后坐在书摊边一针一线织起毛衣来。离我不远的书店,天天飘来田震的歌声:“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我听了,抬起头来,看着头上像树的伞,在我眼里,伞是好大一棵树。
毛衣织好的日子,已经用不着穿毛衣了,但我仍然决定把毛衣送给他。一个梧桐飘絮的日子,他出现了,随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女人一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一手挽着他。他们从书店的台阶上走下来,我看着他们,觉得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漂亮妩媚,他们身上,有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相形见绌的是我自己,我不漂亮,也不妩媚,更没有知识,我不配他,真的不配。我那时坐在台阶下的书摊边,觉得我是一只丑小鸭。
我流泪了。
他走过来,看见我流泪,问我怎么了。我说春天了,梧桐飞絮,我眼里有飞絮落进。他听了,说给我听,随后,他翻开我的眼帘,看了看,离他那么近,我有一种倚靠大树的感觉。
我在第二天结束了我的摆摊生涯,我跟父母说:“我要读书。”以后,我在重读一年初三后,考取了一所中专。再后,我自修了大学,这时候的我,也手不离书了。
那把像树的伞,我始终没还给他,不摆摊了,但我还需要它。我曾经得到它的庇护,我忘不了它。我后来还时常撑开它,这伞,确实是好大一棵树,在它的庇护下,我会想起田震的歌:“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