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芬
非常容易做到的事,也是可以一直做不到的。
与日本朋友吃饭,十来人融融地坐,彬彬地吃。中方一位男士发扬我们好客的古风,用自己的筷子夹了菜送到邻座日本女士的米饭上,女士大惊。那惊骇的瞬间如果能用慢镜头放出来,那么先是愕然,如同一个不设防的城市对于突然的袭击一时反应不过来,而日本的文明又使她视礼貌比生命还重要,她快速整顿了脸上不安定的表情,让眉毛、眼睛全都各就各位,然后,然后我都不敢看她是如何咽下那菜那饭的。
我的古风犹存的男同胞,什么也没察觉,依然可爱地吃着,尤其可爱地说着。
在星级饭店吃饭,也常常面对筷子的苦恼。桌子明明有公筷,只是好像大家都爱护公物似的想让那公筷秋毫无损地搁置着。饭店如何地四星五星,吃饭人的习惯没有上星级。
男士们大都练就了吃菜说话两不误的高技术,又引进了关于女士优先的观念。一道菜上席,热心肠的男士先为女士夹上一筷——用他自己的筷子。女士怎么办?吃,如同连那位男士的筷子一起吞下去,准确一点说,是筷子上的全体微生物。不吃,人家送来的是一片热诚,你当众弃之,岂不成了冷面杀手。吞!街头艺人吞火、吞刀的什么不吞?
与人交往,少不了有人情难却的时候。若是住在宾馆开会,总是十人一桌就餐。认识不认识的同仁共坐一桌,有病没有病的筷子同插各菜。我曾问及可不可以分餐,人说这么多人如何分餐?
如何就不能分餐?什么就不能分餐?
譬如现今十人一桌,每桌好多道菜,其实完全可以简化。终究是来参加会议,不是来参加会餐。每顿每人只需要有一碟荤菜再有一两碟素菜足矣。然后一人一只托盘。如果托盘的一次性投资较大,暂时也可用一次性饭盒作为过渡。多一点麦当劳作风,免却多少十人一桌的微生物大荟萃。
生活毋庸铺张,但是需要质量。
终于希望吃饭时具有更大的独立性和自由度的人多起来了,自助餐正在向越来越多的人提供新感觉新口味新享受。自助餐的每盆菜上都有公用的叉或勺,然而还是看到有人用自己的勺挺进菜盆。我轻轻说一声:请用公勺。对方说啊啊,对!然后他对我笑笑,我对他笑笑。
吃火锅似乎是最卫生的。火锅沸滚的水吞没了一切不干不净。有一次与友人在四川吃火锅,翻腾的红油撩拨着肠胃,撩拨着谈兴。忽有人说,看看这一锅水,跟涮筷子水似的。
世上的事,本不能细究。这一句戏言扑灭了我对四川火锅的熊熊热情。好在像样一点的饭店都有单人火锅了。然而有一次,十人一桌坐下,除下五只小火锅,说是两人合一只。我与邻座都不熟悉。只能与一个不熟悉的男士合用一锅。我说为什么不是一人一只?答曰:这里都是两人一只。
那还不如吃大火锅。十双筷子伸进喧哗的沸水,至少有一种大团结的喜兴与祥和。而两双筷子伸进挤挤的小火锅,往往只有一种尴尬的亲密和亲密的尴尬。譬如男女二人合用一锅,自然不是夫妻,而且未必是朋友,甚至也不是熟人,抑或连对方名字也叫不出。男士倒是如礼仪先生一般儒雅,举筷之前先说一声:我没有病。感觉中,好像饭前祈祷:上帝保佑,阿门!
非常容易做到的事,也是可以一直做不到的。呼唤分餐呼唤公筷,已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真不想拣起来再来罗嗦。再说不用公筷大家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