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回去后,又是几年不出战。但他可没闲着,练兵抓得很紧,比打仗还忙。经过数年的经营,李牧的边防军兵精马壮,军队士气高涨,士兵憋足了劲,宁可不要赏赐也情愿与匈奴决一死战。而匈奴则松懈了。
李牧决定决战。精选战车一千三百辆、战马一万三千匹、勇于冲锋陷阵的步兵五万人、善射的弓兵十万人,出兵。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先派大批牧民驱赶牲畜放牧。匈奴遣小股人马进行劫掠,李牧佯装战败,故意将几千人丢弃给匈奴。获得小胜后的匈奴开始轻敌,单于率领大批军队入侵。李牧广布奇兵,从左右两翼包抄匈奴,一举击破匈奴十万骑兵。李牧乘胜攻灭襜(chān)褴,击破东胡,降服林胡,匈奴单于落荒而逃。此后十余年,匈奴再也不敢靠近赵国边境。
兵家的思想,讲究一战而定。战争不是打过来打过去,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战而定。十年戍边,换一个大将,可能百战百胜、战功赫赫,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退休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换一个大将来接着打。李牧十年不战,憋到时候打一仗,就解决了问题。
所以一战而定是真名将。百战百胜,那是打了一百次胜仗了,还没解决问题,还要接着打!那要胜仗来干什么呢?所以百战百胜,是兵法没入门,不会打仗。再说世间哪有百战百胜这回事,那是把败仗藏起来不说。
做任何事都是这个道理,不该动作时什么也不做,做一次就解决问题。
多少事,都误在频频动作。为什么频频动作,无非是一种焦虑情绪。李牧不出战,损失了什么呢?什么损失也没有,但兵士们焦虑了,匈奴焦虑了,赵王焦虑了,他动作了,把李牧撤换了。其实他给李牧的任务就是边防。这边防根本没出问题,他有什么意见呢?他就是要干点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的焦虑。
小心你的“焦虑性动作”,那是最能毁你的。
真正最重要的工作有两项:一是准备,二是等待。
准备是自己的事,积蓄实力,操练兵马,鼓舞士气。等待,是等待敌人犯错,等待时机出现。敌人如果不犯错,我们就很难赢。兵法的诡道,如李世民言,多方以误,就是想方设法引诱对方失误。“能而示之不能”,是其中一个方法,也是最主要的,使用最频繁,而且屡试不爽的方法。
李牧的案例比较极端,熬了十年。不过他不是最极端的。勾践卧薪尝胆灭夫差,前后共用十八年。
计策都很简单,就那几个,关键是戏怎么演
原文
用而示之不用。
华杉详解
“用而示之不用”和“能而示之不能”是一个意思。
白登之围是典型战例。
刘邦征匈奴,开始时一路节节胜利,大家都有些志得意满。刘邦便想发起总攻,把匈奴老巢端了。派了十几拨使臣去刺探虚实,回来都说匈奴人马都没了,可以攻击。又派了娄敬去。娄敬回来说不能打。问他为什么。他说两国交战,都是相互耀武扬威。我到匈奴所见,全是羸马弱兵、老弱病残,显然是刻意演戏给我看,引诱我们去。
刘邦本来战意已决,听娄敬之言,大怒,把娄敬下狱,说乱我军心!我得胜回来再收拾你。
刘邦倾巢出动,结果在白登中了单于埋伏。匈奴哪里没人!四十万大军把刘邦围个严严实实。匈奴哪里没马!东南西北的部队,马的颜色全部统一,东边全是白马,西边全是黑马,北边全是红马。要知道刘邦登基的时候,仪仗队都找不齐一样颜色的白马来拉车!
汉军被困了七天七夜,数次激战突围也突不出来,冻饿交加,士卒手指被冻掉的十之二三。
刘邦知道中计,找他专负责阴谋诡计间谍策反的陈平商量。陈平设了个计策,去行贿单于的阏氏(yānzhī,匈奴皇后),说:“汉王斩白蛇起义,不是凡人,有神助。这样打下去,对匈奴未必是福是祸,但对您肯定是祸。”阏氏问:“我有何祸?”答:“匈奴人不习惯南方生活,夺了汉地也没用,跟汉人作战,所图无非是女子金帛。汉人美女极多,男人有钱就变坏,单于得了金帛,又得了美女,他就不亲热您了。金帛我们直接给您,您别让单于得了美女。”
阏氏一听,这才是本质啊!老公的事业再大,于我何用?关键老公要为我所用啊!便在枕边向单于鼓吹“汉王神助论”,不能把事做绝了。
刘邦的光环本来就强大,光环就是权力,单于也颇为不踏实,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再加上约好的两路盟军没按时到,担心他们是不是被刘邦策反了。要说这可能性很大,毕竟他老婆都被策反了。于是单于决定见好就收,议和收钱,让开一条路,放刘邦回去了。
可见这计策都很简单,根本用不了三十六计,有三计六计就够套用了。但执行就很重要,演戏的人要能挠到对方痒处。看戏的人呢,就像足球比赛罚点球,守门员看那射门的,不管他什么假动作,反正不是射左边就是射右边,这就是你能作出的判断。至于这回是左是右,你永远不知道。所以这回中计,不等于下回不中同样的计。匈奴的羸马弱兵,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就像射门的左右,刘邦综合判断认为是真的,这不能说他中计。如果使臣看到的是强兵壮马,他反而可能认为是装的,还是要打。
至于阏氏和单于的决策,则更是理性选择。你也不能说单于上了刘邦的当。
刘邦有个好处,他回军后把娄敬放出来,封侯。这是勇于承认错误。但是他把前面说匈奴可击的十几个使臣全斩了,没有自己承担决策责任。
关于自己承担决策责任,曾国藩有过总结,他说我是决策者,决策责任在我,不在幕僚,万事结果不一定,不能简单地以结果去看,不能怪幕僚。他在日记中检讨自己说:“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听了谁的把事情办糟了,下次跟他见面时,脸上难免有点难看。这是我的问题,我要注意。”
刘邦如果有曾国藩这份心的一半,又可挽救十几个幸福的家庭。
成败无定,领导者要自己负决策责任
刘邦从白登回军,把之前劝谏他不能打的娄敬从监狱里放出来,封了侯。
这一点他比袁绍强。
官渡之战前,田丰劝谏说宜守不宜战。袁绍说:“乱我军心,把你下狱,得胜回来再处置你!”袁绍战败。消息传来,狱吏向田丰说:“这回您没事了。”
田丰说:“你不了解主公,他若得胜,一高兴,就不跟我计较了。他若战败,必羞于见我,杀我便是不再面对我的办法。”袁绍果然诬田丰“幸灾乐祸”,杀了他。
刘邦自然非袁绍可比。但是,刘邦斩杀了十几个告诉他匈奴可击的使者,也没有承担决策责任,把责任推给了那十几个幕僚。
曾国藩专门说过领导者要独立承担决策责任的问题。因为成败无定,不光是定计的问题。
他举了五个案例,前三个都是一个课题:削藩。
汉朝晁错建议削藩,结果六国叛乱,要“诛晁错,清君侧”。景帝慌忙把晁错杀了。吴王照样反,但最后景帝胜利了,削藩成功。
明朝齐泰、黄子澄建议建文帝削藩,燕王反,也是要求诛齐、黄,建文帝也是把齐、黄二人杀了。燕王当然也不会收兵,最后燕王成功,建文帝削藩失败。
清朝米思翰建议康熙帝削藩。吴三桂反,康熙帝没有诛米思翰,最后平定了吴三桂,削藩成功。
这三件事,背景、形势,都差不多,处理各有参差,结果也不同。所以处大事,决大疑,要熟思是非,不要拘于往事成败,不可迁就一时之利害,更不可归罪于谋臣。
还有两个案例:
唐朝末年,唐昭宗愤于皇室不尊,意图讨伐军阀李茂贞,要宰相杜能主兵。
杜能苦谏坚拒,说:“他日我受晁错之诛,也不能弭六国之祸!”昭宗不允。
结果战事一开,朝廷打不过李茂贞,李茂贞上表请诛杜能,杜能跟昭宗说:“我可是有言在先啊!”昭宗这时候没了英雄气概,只能哭鼻子,说:“与卿决矣!”先下诏贬杜能为梧州刺史,接着就赐他自尽了。
所以这杜能,比晁错、齐泰、黄子澄都冤!
曾国藩骂唐昭宗强迫杜能在前,又翻脸诛之于后,其作为正是一个亡国之君。他也检讨自己。他说:“我在军打仗的时候,有时听了幕僚一个定计,之后败挫。我或许并没有归咎于他。但是见面的时候,却难免露出脸色来,还是我自己不懂道理,修为不够。”
关于这“露出脸色”来的,他又讲了一个案例:
后唐末帝李从珂担心石敬瑭谋反。李崧、吕琦进言说,石敬瑭若反,必需契丹之援,您若与契丹和亲,石敬瑭就没机会了。本来计议已定,薛文遇却说天子之尊,岂能侍奉夷狄,还引用了昭君诗“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来讽刺。李从珂改了主意,把李崧、吕琦骂了一顿,说你们要把我女儿往火坑里送!二人跪地谢罪。吕琦腿脚不好,跪拜得慢些,李从珂还骂:“你给我摆架子么?”吕琦说:“您晓得我腿脚不灵便啊。”李从珂不罢休,还是把他降职。
后来石敬瑭果然引契丹打破唐兵。这回李从珂晓得是不该听薛文遇的,又恨薛文遇,一见到薛文遇就骂:“我见此物肉颤!”几欲抽刀刺之。李从珂后来为石敬瑭所灭。
曾国藩总结说:“大抵失败而归咎于谋主者,庸人之恒情也。”
成败不一定,过去的案例不等于可以照做,也不等于不可以照做。
领导者要自己负决策责任。事情搞糟了,怪谁出的主意,那是“庸人之恒情也”,庸人都这样。
踢球每一步都有假动作,但那不是赢球的本质
原文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华杉详解
这叫“战略欺骗”,核心就是“使敌无备也”,让他没防备。因为他若有防备,我就没胜算;他若没防备,而我把全部力量投掷过去,他就垮了。
著名案例是韩信木罂渡江。
楚汉相争,刘邦形势不太好,魏王豹就想转会。他以母亲生病为由向刘邦请假回家,然后就投了项羽。刘邦派韩信去打,在临晋与魏王豹隔河相拒。韩信只搜得一百多条船,在江边一字排开,每天作势要渡河。魏王豹严阵以待。
韩信则偷偷安排人采买制作木罂(yīng),就是一种腹大口小的装水的木罐或瓦罐。带大部队转到夏阳,用木罂扎成筏,从夏阳渡河袭安邑,打了魏王豹一个侧翼,最后俘虏了魏王豹。
魏王豹听说韩信在夏阳登陆时惊问:“夏阳没船啊!他哪来的船?”这是他没有以“替代品”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没有船,不等于没有渡河工具。
韩信这是“远而示之近”,要从远处进攻,就在近处演戏。
“近而示之远”的案例也有,春秋末年吴越争霸,吴与越夹水相距,越派士卒分别于上下游,相距五里,夜里鸣鼓而进,吴只得两边分兵去救。而实际越人之所以要晚上演戏,就是因为派去的鼓多人少,是虚张声势。等吴人分兵去了,越军主力从正面渡河,直取吴中军,大败吴国。
这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之计,双方都明白,但是声势也不一定是虚张的,声东也不一定击西,也可能真的击东。就像罚点球,守门员知道,你肯定要用假动作晃我,而那假动作,又可能是真动作,是你假装是假动作。那么这真真假假,到底谁能赢呢?对于射门的人来说,要射得稳、准、狠,如果自己打飞了,人家怎么守你也进不了。对于守门员来说,反应要快,还得有些运气。而且守门员也可以用假动作去骗射门的。
那前锋和守门员平时训练练什么呢?练假动作吗?当然不是,一练体能,二练技术,三练战术配合,这才是战斗的本质。
说韩信能打仗,载诸史册的都是奇谋巧计,给人很大误区,以为打仗就是打这个。而本质上,大将就像总经理,运营管理才是本质。所以韩信说刘邦只能带十万兵,多了他就不会玩儿,而韩信带兵,是多多益善,给他一百万,他也能像运用自己的手臂一样指挥自如。这才是韩信的真本事。
所以三十六计,只能当个故事听,别把那当成战争。
曾国藩甚至对韩信木罂渡江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他说拿瓦罐扎成筏子能让大部队渡河,基本不可能。他还怀疑韩信的另一个壮举,就是拿土袋子在上游拦一个临时水库,下游水浅了,让敌军渡河,渡一半的时候,把土袋子一下子拿开,溃坝放水下来把敌军淹死。曾国藩说这水库大坝可不是一人扔一袋土就能建起来,更不可能一下子又把它撤掉,谁去撤?怎么撤?根本不可能。
曾国藩说:“我们湘军打的一些胜仗,我看到文人们写的报道,我都拍案叫绝,不知道这仗原来是这么打的!太神奇了,那肯定不是我!”
他总结说:“我还在,这战报就已经面目全非到我都不敢相信了。那太史公也是文人,他去寻访韩信的故事,也难免有猎奇渲染之事。”
计策就那两下子,双方都读过兵书,每次接仗都必然要用那些计策,比如我要打哪儿,我一定想方设法骗你是别的地方。你也晓得我肯定要骗你,你也晓得我可能要让你误以为我骗你,其实我没骗你,我真的就打这里。
那又如何?
踢球每一步都有假动作,但那不是赢球的本质。
成大事者有三戒,戒贪是第一
原文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华杉详解
李筌注解:“敌贪利必乱,乱则可取之。”
战例还是前面说的李牧败匈奴的事。坚壁清野,闭门十年不战,把敌我双方都憋坏了。我方将士憋坏了,每天好吃好喝好训练,都想上战场报效国家。
敌方将士也憋坏了,这坚壁清野啥也没有,已经十年没抢到东西,都穷死了。
这时候李牧觉得可以出战了。他这一战,是不战则已、一战而定的战,是倾巢出动的决战,是他选择的决战,对方根本不晓得是决战。
李牧先是大纵畜牧,放牧的人满山遍野。匈奴小股人马入侵,李牧就假装失败,故意把几千人丢弃给匈奴。匈奴抢东西抢红了眼,单于闻之大喜,率众大至。李牧布下奇阵,左右夹击,大破匈奴十余万骑。灭了襜褴,打败了东胡,收降了林胡,单于逃跑。此后十多年,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贪是人性的大弱点。春秋时,秦穆公问蹇叔,我怎样才能称霸天下呢?蹇叔说:
“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霸天下的人有三戒:戒贪,戒忿,戒急。贪心,就会失去越多;忿怒,就容易有难;急躁,就会摔跟头。审查利害大小而图之,哪需要贪呢?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衡量彼己,哪需要生对方的气呢?斟酌事情的缓急,从容计划安排,哪需要急躁呢?您能持这三条戒,霸业就近了。
下判断、做事业,要把握两条:趋利、避害。趋利和避害的权重,应该至少是相当的,五十对五十。但是,往往都成了七比三,甚至九比一。为什么,因为利往往在明处,在眼前,让人激动;而害在暗处,在远处,让人心生侥幸。我们经常看到人,去做一些利益极小,而隐患极大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那利马上可以得到。而那害,那明明白白的害,他却不可救药地认为“不一定”。
不贪心,就不会上当。所有的骗局,都是从“贪”字入手。这骗局,可不是别人来骗你说工地上挖到宝,是你自己会骗自己。
人哪,只要一看到利,就会开足马力拼命骗自己:拿吧!没事的!不要让你的欲望来左右你对利害的判断。
不能胜利,就要能等待
原文
实而备之,强而避之。
华杉详解
“实而备之”,如果敌人兵势既实,则我当为不可胜之计以待之,不要轻举妄动。李靖说:“观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
“强而避之”,梅尧臣注:“彼强,则我当避其锐。”
杜佑注:“彼府库充实,士卒锐盛,则当退避以伺其虚懈,观变而应之。”
人们往往有一个误区,认为行动才有机会。却忘了事物的另一面:行动必有代价。就像那句常说的话:不作死,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