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思洁
整日在柿行转悠的男孩被大人称作柿孩子。柿孩子离不开村南的大柿园,转来悠去无非是想得到通红的熟柿子。我可不赞成这种说法,因为柿园是大孩子的乐园,对我们这群小孩子更多的是充满了恐怖。
一入农历九月,村南那几百棵大柿树的云冠金灿灿的,那是红柿子形成的景观,在树下仰视可看到,柿了分红、黄、青三类。红的是熟的,能像灯笼一样悬空中,也可能随时落下,溅一地红浆,要是走运的话,熟柿会落入你的口袋或者仰张的嘴中;黄的是快熟的,可以摘下烘,称懒柿子;青的苦又涩,是柿子王国的少年,不能食用。爱吃熟柿子的不仅是孩子,还有灰喜鹊、大黄蜂等。
柿树凸起的盘虬大根如石头一样坚硬,根上少不了手持长竹的老翁,他们像“钓寒风”的图幅一样:目半睁,脸冷冷的,竹竿上拴个红旗,迎风摇动,这样做是为了驱走灰喜鹊的,讨厌的鸟呼喊着偷食红透的柿子,边吃边拉,破坏性强。老人的旗会吓走它们。但孩子们喜欢树上的喜鹊,长在树尖的柿子最红最甜,用竹竿是摘不到的,只有靠灰喜鹊叼落,然后拾起来喝。老翁的大敌是柿孩子。柿孩子总是先到树下走一圈,寻找那些被风摇下或灰喜鹊叼落的红柿子。找到了从地上刮起红浆喝,只要注意大黄蜂就行。这种带警戒色的蜂,根本不把人放在眼中,常伏在烂柿皮浆上静静地吸吮。千万别惹它们,柿孩子都懂,等黄蜂饱了再动手,反正它们是喝不完的。有时红柿子被先来的人捡了;或者被看树的老翁喝了,柿孩子仰视树上闪红光的柿子,就会联合起来,骗老翁离开,转移他的视线。柿孩子做法有这两种:一是装出焦急的样子,向老翁报告:“大爷,你孙子(女)掉池塘里了,喊救哪!”老人一听就上当,马上丢了竹竿,六神无主地跑向村北的池塘。第二种办法可靠易行。老人多有个嗜好,有人喜欢讲历史故事,有的喜欢下棋子。对症下药把他的注意力转移一下就达到目的,首先在沙地板上画个棋盘,两个柿孩子装作专心地对弈。下不到三分钟,因一步对错吵起来,爱棋的老翁会主动以长者的口吻调节,不觉就成了其中一方,看柿子之事抛到脑外。一个趁机脱手蹭上树,喝够了再下来换班,让另一个同来享用。假如碰上的是个爱“说书”的老翁,就好办了,先拿烟请他“说”一段,老翁不会拒绝,朝柴垛一倚滔滔不绝,手舞足蹈,什么秦叔宝打擂啦,什么俊罗成招亲啦……一讲半天,讲到精彩处,孩子家就可以溜到柿树旁蹭上去喝柿浆……最擅长偷柿子的当数柿孩子扁福。扁福生在小村最穷的一家,但聪明机灵、手脚利落,是南北三村的孩子王。他手下有三十号人马,以柿园为基地,以河湾苇地为掩护,常常进犯柿园。扁福的克星是村长的爹袍子翁。一次,袍子翁穿着“孔乙己”似的袍子到柿园来,一屁股坐到扁福所在的大柿树下,扁福吓坏了,焦急中踩落了一个黄柿子,正击袍子翁的中顶,袍子翁用大手拍着树干,痛斥不止,惊动了全村父老,扁福手下的人急得团团转,也救不了他们的“老大”。扁福的爹扛个木杆站在树下,娘举着切菜刀,声称砍了不争气的儿。村长远远地望着。无可奈何地抽烟。扁福急中生智,与袍子翁一上一下地对话:
“袍子老爹,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好好养老,生什么气?”
“生孬种小子的气,偷柿子!”
“老爹说的不是我吧,这树不是你的!”
“谁的?谁的?”
“毛主席的。”
没想到袍子翁被说笑了。他改口夸奖扁福,号召大家不忘毛主席的恩,树是他老人家的。扁福转危为安。
我们一小群小柿孩子不喜欢到大柿园去,因为那儿是扁福一伙的天下,我们的人去只能捡他们不要的。只有到狂风大作的早晨,红黄柿子落了一地时,才可以混入人群拣拾,拾来的多是半熟的,到河湾去做懒柿子。先用罐子装入洗净的柿子,加火烧上一刻,然后埋入深洞,插上草标,半月后,柿子不再有涩味,柿肉清香可口,柿子就懒成了。在按约相聚河畔挖柿子时,大伙多么激动啊,挖出的懒柿每人三个,吃得过瘾。
我们还要跟扁福比试比试,得到比蜂蜜还甜的红柿。就是怕扁福的拳头,还有带红黄尾巴的马蜂。
一天,一撮毛说他在苇地里发现一个特大秘密。我们闻讯去寻,见三棵碗口粗的小柿树长在芦苇和杂树之间,叶丛中点缀着十余口小黄柿子,树很低,站邻近的弯桑树干上就能够摘。为怕意外,一撮毛建议用河泥涂了柿子,用棘藜秧围了柿树桑树干。约定十天后到这儿喝红柿子。
十天过得真慢,大家既守秘密,又互相提防着。大约过了八天,村里号召割芦苇盖牛棚。假如一割净苇子,柿树会全暴露了,大家决定提前享用成果。我们到了河湾,爬上桑树,剥开叶丛,见十一只柿子像灯笼一样熟透了。摘下,捏一捏很软,红浆外溢,拿到手中像一朵朵红花,几只秋蝶也飞过来闹。一撮毛是发现者和保护神,大伙一致同意奖他一只大红柿,其余人每人两只,正吃间,扁福一伙吵闹着到了,原来他的人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扁福逼我们还他们柿子。我们强调柿子是一撮毛最早发现的,他们就把矛头集中到一撮毛上。一撮毛就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遇了土匪一样,喊:“你们先走,我同他们拼了!”我们撤了苇地。一会儿,一撮毛回来了。他笑着说:“扁福败了,逃了。”我们走来,见柿树旁竖了一个纸牌,上写:“柿孩子领地”。又是一撮毛写的。为了不忘记这胜利,我们在小柿树上刻了自己的小名,相约每年农历十月十四日下午到河湾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最早离开小村求学,又离开县城上了大学。等再回到故乡,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柿行所剩无几,半枯的树枝上蔫蔫地挂几只黄柿子,没有了柿孩时代的样子。我去找一撮毛,他母亲说他到广东打工去了,其他人也多不在家。我想起了最后一次相约的诺言,跑到河湾看我们的柿树,看到了自己的小名,在树干上被歪歪地放大。三棵柿树依旧在,长到了一丈多高,就是没结几个红柿子,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飘零。树的不远处有个种地的中年人,他见我发呆就走了过来。他是扁福。
原来扁福承包了这清河湾。他说,因为树上有柿孩子的名,就舍不得砍树做柴了。我问她:“怎么不结柿子啦?”扁福指指半秃的菜地和河水说:“污染了,水不好。”我独自跑到河水边,见到的是一条全是坏水的河。心里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