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彼得叫喊说,“还得怪你和你那些骗人的财宝。是你这阴险的恶鬼把我毁灭的,是你迫使我去找另一个人帮忙。一切责任都该你来负。”他刚说完这话,玻璃小老人突然膨胀起来,变得又高又大,他的一双眼睛大得和汤碟一样,他的嘴像一只烧红了的烤炉,从里面吐出炽热的火焰来。彼得吓得跪了下来,他的石头心也没有法子保护他,他的四肢哆嗦得像风中的白杨树。守护之神用老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他的脖子。让他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在空中旋转,最后把他掷在地上,差点摔断了几根肋骨。“你这畜生?”他用雷响般的声音喊道,“我本来想把你砸成肉酱,因为你侮辱了我。但因为死去的妇人给过我吃喝,我看在她的面上给你八天期限,要是你还不改恶从善,我再来把你的骨头砸烂,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有几个男人路过这里,看见这位有钱的彼得·孟克倒在地上,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把他的身子翻来覆去,察看他还有没有气息。见他好长时间还没苏醒过来。于是他们就走进屋子,取来水喷在他头上。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呻吟着睁开眼睛,朝四周呆望了半响。随后他问人家,妻子莉丝贝特太太在哪里,可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他感谢了众人,踉跄着走回家去到处找寻莉丝贝特,可她既不在地下室,也不在顶楼上。他觉得刚才的一切简直像做了一场恶梦,可他心里明白那是严酷的事实。这时他孤零零一个人,想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他是有一颗冰冷的心,什么都不怕。可是妻子的死,使他联想到自己的死,也联想到死的时候会受到多大的痛苦,那时穷人们的眼泪会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也听到千百人的咒骂,骂他的心肠太狠,也会听到他指使恶狗时穷人们发出的惨叫,也会看到母亲强忍悲痛的样子,和莉丝贝特血流满面的惨状。他还想到,有朝一日那位老人,她的父亲,会来到这里,问他:“我的女儿、你的老婆在哪儿?”他无言以对。而执掌一切森林、一切湖海、一切山岳、一切生命的那一位提出来的问题,他又将怎样答复呢?
这个念头整天整夜都在纠缠着他。他时常被一种甜蜜的呼声呼醒,这呼声在叫喊:“彼得啊,你该有一颗温暖一点的心呀?”他醒来了,又连忙把眼睛闭住,因为他能听出这喊声是莉丝贝特的,从前她常这样提醒他。第二天为了忘掉这种种念头,他到酒店里去。他遇到了胖子埃采希儿。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从好天气谈起,谈到战争,谈到捐税,最后也谈到了死亡和某处有人突然死掉的消息。彼得问胖子对死有什么看法,死后会怎么样。埃采希儿回答他说,人死后人家把他的肉体埋葬掉,至于他的灵魂呢,不是升到天堂,便是落入地狱。
“那么人家把他的心也埋葬吗?”彼得紧张地问。
“当然,把心也埋葬掉。”
“那要是一个人没有心怎么办呢?”彼得接着问。
埃采希儿听他这么问,恐怖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开玩笑?你以为我没有心吗?”
“噢,心是有的,可是硬得像石头。”彼得回答道。
埃采希儿惊讶地看他一眼,又连忙朝四周望望,看看有没有人听到了这句话,这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的心也已经不会跳动了吗?”
“即使它会跳动,也不在我的胸中跳动。”彼得·孟克回答,“现在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这话的意思,那么依你看,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好忧虑的,朋友?”埃采希儿大笑说,“你在世上舒舒服服生活,这就够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念头会折磨我们,这正是我们冷酷的心才有的长处。”
“话虽然是这么说,不过我们还是会想起可怕念头来的。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恐惧,可我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天真的小孩时,我对地狱是十分恐惧的。”
“是呀,我们将来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埃采希儿说,“我为了这事请教过一位大法师,他告诉我说,人死后要称一称他的心,看他的罪恶有多重,轻的上升,重的下沉,我想,我们的石头一定是相当重的。”
“唉,”彼得说,“想到这点我常为我的心没有感情和麻木不仁感到不安。”
两个没有心的人就一直聊了一整天。可是当天夜里,彼得耳边又听到五六次熟悉的呼喊道:“彼得,你该有颗温暖一点的心啊。”他并不后悔打死了她。但他每次对仆役们说,他的妻子出门去旅行的时候,总会想:“她到哪里去了呢?”他就这样过了六天,每天夜里总是听到那种声音。他又常常想起那个森林之神和那些恐吓他的话。到了第七天早晨,他从床上跳起来,叫道:“好吧,我要试一试,能不能得到一颗温暖的心,这块麻木的石头,压在我的胸中,把我的生活搞得枯燥无味。”他立刻披上那件节日穿的外套,跨上马,向枞树岗骑去。
在枞树岗上树木最茂盛的地方。他跳下马来,拴好马,快步跑到山顶上,走到那棵大枞树下面,他就念起那首小诗来:
“绿色枞林中守护财宝的老人,
你已经有好几百岁年纪。
凡有枞树耸立。
所有土地都属于你,
请露面见见星期天出生的孩子。”
玻璃小老人立刻出现了,态度不像以前那样慈祥了,显得很忧伤。他身穿黑玻璃的小褂,帽子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黑纱,彼得知道玻璃小老人在悼念什么人。
“彼得·孟克,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瓮声瓮气问。
“财宝守护人先生,我现在提出最后一个愿望。”彼得眼睛望着他回答道。
“石头的心还会有什么愿望吗?”那老人说,“你费尽心机,已经得到了你所需要的一切,我没有法子再满足你的愿望了。”
“你答应过我,要满足我三个愿望。我还有一个没有提出来。”
“我也说过,你第三个愿望提得愚蠢,我可以不答应,”森林之神说,“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愿望。”
“请您把那块该死的石头取出来,把我那颗活的心装进去。”彼得说。
“难道当初是我替你换心的吗?”玻璃小老人问,“难道是我把财富和冷酷的心给你的荷兰·米歇尔吗?你该到他那里去要回你的心。”
“唉,他是永远也不会把心还给我了。”彼得伤心地回答道。
“尽管你已经坏事做尽,我还是有点可怜你,”玻璃小老人想了一会儿说,“你这次提出的愿望不算愚蠢,我不得不帮帮你的忙。你听着,用武力你是无法取回你的心的,但用点计谋也许不难取回你的心,因为米歇尔虽然自作聪明,毕竟只是个很愚笨的家伙,你不妨直接去找他,照我教你的办法去做。”于是他就把办法说给彼得听,同时给了彼得一个玻璃做的小十字架:“你把十字架对着他,同时心中默默祈祷,他就伤害不了你的性命,只能放你走,你达到目的以后,赶快回到我这里来。”
彼得·孟克拿了十字架,把小玻璃老人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便向荷兰·米歇尔的家走去。他呼唤了三声名字,那巨人就立刻站到了他的面前。“你把你的老婆杀死了吗?”他狞笑着问彼得,“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她竟把你的财产施舍给乞丐。你现在必须到国外去躲避一些时候,否则人家看不见她,就会议论纷纷。你大概是需要钱才来这里来的吧?”
“真让你说着了,”彼得回答说,“不过这次需要很多钱,因为美洲十分遥远。”
米歇尔没说话,转身把他带进屋子里去。他打开一只柜子,里面放着许多钱,他伸手进去取了好几袋金币。正当他在桌上点数的时候,彼得说道:“你是个骗子,你欺骗了我,胡说什么你把我原来的心拿去了,我的胸中只有一颗石头的心。”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歇尔吃惊地喊道,“你感觉到你的心吗?它不是像冰一样冷吗?你还会感到恐惧和悲哀吗?你还能追悔往事吗?”
“你不过是使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心还在我胸中,埃采希儿也是这样,他对我说,你欺骗了我们,你并没有能力把一个人的心不知不觉而且毫无危险地从胸口挖出来。谁要这样做,必须懂魔法。”
“我敢和你打赌,”米歇尔勃然大怒道,“你和埃采希儿,还有一些和我打过交道的有钱人,都只有冷酷的心,他们原来的心都放在我的小房间里。”
“嗨,你真是大言不惭,”彼得笑着说,“你这些话只能骗骗别人。你以为我在旅行中没有看到你这类把戏吗?你房间里的那些心都是用蜡仿制的。你有很多钱,这点我承认,魔法你可不会。”
巨人退让了,他拉开房门,“你进来,看看这些纸条,还有那边一些纸条,看看是不是写着彼得·孟克的心。你瞧,它不是在跳动吗?难道它是用蜡做成的吗?”
“它果然是用蜡做成的,”彼得说,“一个真正的心跳动起来跟这不一样,我的心还在我自己的胸中。你不懂魔法。”
“我可以证实给你看?”米歇尔愤愤地说,“让你自己感觉一下,这才是你的心。”他拉开彼得的短袄,从他的胸膛里把那块石头取了出来给他看,又拿起原来的那颗心,吹口气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他已经觉得出快乐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米歇尔笑着问。
“确实,你没有说假话,”彼得一边回答,一边悄悄从口袋里取出小十字架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有这种本领。”
“那当然,”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懂得魔法的。可现在我又要把那块石头放进去了。”
“且慢,米歇尔先生?”彼得喊着后退了一步,把小十字架对准了他。“逮耗子要用猪油,这一回你被我骗了。”这时他祈祷起来,想到什么就祈祷什么。
米歇尔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跌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条蠕虫。他又是呻吟,又是喘息。房间里所有的心都抽搐和跳动起来,发出一种好像钟表匠车间里的响声。
彼得害怕起来,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怖的折磨了,于是赶紧跑出小房间,跑出那座房子,慌不择路爬上了岩壁,他仿佛听到米歇尔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乱蹦乱跳,骂声不绝。他上了山便直向枞树岗跑去。这时一阵惊人的暴风雨突然向他袭来。雷电击落在他的身子左右,把周围的树木打得粉碎,不过他还是走近了玻璃小老人的地界里,而且毫发无损。
他的心高兴得跳动起来,心的跳动又带给他莫大的喜悦。可是他又马上惊恐地思考起自己的生活来,仿佛刚才摧毁美丽树木的雷电也打在他的身上,他想到了妻子莉丝贝特又美丽又善良,却给他杀害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人间的败类,他走近玻璃小老人的山岗嚎啕痛哭起来。
财宝守护神坐在枞树底下,手握一只小烟斗正在吸烟,看起来比上次高兴多了。“你为什么哭,烧炭工彼得?”他问,“你没有要回你的心吗?那颗冷酷的心还在你胸中吗?”
“唉,先生,”彼得说,“我胸中要还是怀着冰冷的石头心是不会哭的,那时我的眼睛干得像七月里的土地,如今为了我的所作所为,我自己那颗心快要破碎了!我叫欠我债的人受苦,我指使恶狗去咬穷人病人!还有——您也知道——我竟用马鞭抽她的美丽的头额!”
“彼得,你是个大大的罪人,”小老人说,“金钱和贪婪使你堕落,让你的心变成了石头,既不知道快乐和痛苦,也不知道后悔和同情。但是,忏悔是能够赎罪的,如今你能为过去所作所为痛心,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彼得垂头丧气地回答道,“我什么都完了,不会再有从前那种快乐的生活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忤逆母亲,我母亲永远不会对我宽恕,说不定我已经把她逼死了,我这罪恶滔天的恶棍!还有我的妻子,莉丝贝特!财宝守护人先生,请你把我打死,让我结束这罪恶的生命吧?”
“好吧,”小老人说,“你真这样想,我可以照办,我的斧头可以做到这些。”他慢慢地把小烟斗从嘴里抽出来,敲掉烟灰,塞进怀里去。随后他站起来,走到枞树后面去。彼得坐在草地上哭泣,他感到活下去没有什么滋味,正在等待着玻璃小老人结果他的性命。隔了不多一会儿功夫,只听得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他心里想:“他来啦?”
“你回过身来瞧瞧,彼得·孟克?”小老人喊道。彼得擦擦泪水,回过头去。他瞧见了什么?原来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莉丝贝特都在亲切地望着他。他快活得跳了起来。“你没有死,莉丝贝特?你也还在,母亲,你已经宽恕我啦?”
“她们都宽恕了你,”玻璃小老人说,“因为你已经真正忏悔了。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你现在回到你父亲的屋子里去,还像以前一样做你的烧炭工,只要你勤奋诚实,爱你自己的手艺,邻居们就会关心你、看重你,那胜过你有十吨黄金。”玻璃小老人说完这些话,就向大家告别消失了。
全家人对着玻璃小老人消失的方向千恩万谢,也就回家去了。
彼得那幢豪华的住宅已经没有了,雷电击毁了它,里面的一切财宝也都烧光了,可他父亲从前住的屋子离这并不远,于是他们又朝那屋子走去,对遭受的重大损失并不惋惜。
他们走到小屋前面一看,感到多么惊讶!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漂亮的住宅,里面的一切陈设既简朴又整洁。
“那一定是好心肠的玻璃小老人给我们安排的?”彼得叫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莉丝贝特说,“我住在这里比住在佣人成群的大房子里还要舒服。”
彼得·孟克从这时起成了一个勤劳朴实的烧炭工。他对一切都很满意,不辞劳苦地工作,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家境富裕起来,在整个黑林山地区,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喜爱。他再也没有跟莉丝贝特太太吵过一回嘴,他孝顺母亲,帮助穷人。一年多以后,莉丝贝特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彼得又到枞树岗上去念他的小诗,可是玻璃小老人并不出现。“财宝守护神先生,”彼得高声喊道,“您听着,我并不是来要求您什么,我只想请您老人家来做我儿子的教父?”枞林间并没有答复,只有沙沙的风声和几个枞果落在草地上的响声。“您既然不肯露面,我就拾一些枞果回去留作纪念吧。”彼得喊着,拾了几个枞果塞在怀里,走回家去。他回到家里,脱下那件节日穿的短祆,他的母亲把短祆收藏到箱子里去,翻翻口袋,竟翻出四大卷钱来,打开一看,都是一些簇新的银票,那是枞林小老人送给教子小彼得的礼物。
他们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后来彼得头发灰白了还常说:“知足就好。财产虽然少点,那要比拥有大量金银财宝和一颗冷酷的心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