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国藩,不仅在近代历史,就算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可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伟人;不仅在中国,在世界范围内,依然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伟人。然而,曾文正公并非天生就具有超群绝伦的才能,他在他所生活时代的杰出人物中甚至可称得上是最笨拙的,并且他终生都在逆境之中艰难跋涉,然而,他却能在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作出不朽的成就,功业至伟至大,无人能与之相比。文正公这一生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在于他能树立不同流俗的志向。在克服困难中逐渐积淀智慧,不断地勉励自己前行,即使历尽千难万苦也不屈服。他做事从不求取捷径,而是一点一滴地积累,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他虚怀若谷,善于倾听不同意见;他勤勤恳恳,从不怠惰;他刚毅正直,洁身自好;他持之以恒,有始有终;他真诚待人,推心置腹;他勤于改过,不断进步;他坚韧刻苦,超越寻常。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孟子说:“每个人都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学习而成为尧舜,这一点我不敢妄言;但要说每个人通过学习都能成为曾文正公,这一点我敢保证。为什么呢?因为上天赋予文正公的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哪个人不希望有一番作为呢?然而,生在一个文风败坏、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年代,衰败萎靡的习气以泰山压顶之势笼罩在人们头上,不是性格异常坚强刚毅的人,是根本无法抵挡的。荀子也说过:“对于那些低劣不成材的普通人,要用良师益友来管教他、引导他。”但良师益友在这种衰败堕落的时代又很难遇到,这就难怪世风如奔流的江河一样不可遏制地走向没落了。这其中尚有一两个志向远大的人,也只能从古代典籍中寻求安慰,从中得到只言片语,作为自己坚守志向节操的警句,从而鞭策自己,辅助自己,充实自己,通过这样的自我砥砺,或许可以防止堕落,逐渐进入一种崇高明睿的境界。
古人一旦发现一种美德就会心悦诚服地加以修习,每天反复诵读警醒自身,一辈子以之作为修身的指导,而那些圣人先哲们用来教服人心的话语,在《四书》《六经》中也已经收录得很全面了。然而这些圣人的典籍虽然意味深长,但是语言简约,是那些学问肤浅的人所不能轻易理解的,而且这些典籍人们往往从小便开始习读,因而常常被当作一些陈言滥调而被忽视,无法做深刻理解。近古(指宋元明清)的许多贤哲之士提出了很多的有益于社会教益的高论,然而这些言论大多都偏重于教导人们自我约束,却很少教人抒发自己的性情。人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生存与发展都离不开群体,怎么会不想对群体有所回报呢?要回报就必须有所作为,而不是逃避现实、独守宁静就可以做到的,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因此,他就不能不每天与外界接触,并想着以自己的信仰来改变世界,终生为之奋斗,不向污浊的世道低头。在这样的情势下,怎样才能磨炼自己的身心,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呢?怎样才能把事情处理得全面周到,而让自己的志向得以伸展呢?天下最大的学问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怀有极坚定的信念并且在平常也能坚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曾文正公去世不过几十年,而现在国内的形势和社会风气与他生活的时代也相差无几。然而,曾文正公却能在天资平常、出身寒微,在饱经患难、一生不断遭遇极严苛的厄运与别人猜忌嫉妒的情况下,能以一己之力,刚正不阿、百折不挠,最终改变了当时颓败的风气,使国家免于更严重的浩劫。他的言论,字字来自于他的切身体会,而且切合实际。因此现在读来感到非常亲切而且富有深意,足能成为当前人们立功立事的指导,这不是唐宋以后那些名儒们的言论所能比得上的。孟子说过:“听到伯夷的事迹,最懦弱的人也能激发起斗志。”又说:“百代之前奋发有为的人,百代之后,听说过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振作奋发的。”况且曾文正公去世不过几十年,他遗留下的恩德还没有泯灭,榜样还在视界之内呢?因此,这本《曾文正公嘉言钞》,它真的像全国人民的衣服口粮一样,片刻也不能离身。
一九一六年二月初一新会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