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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方圆(老穆)(2)

再把故事说回忻州,话说袁振升和赵复刚回到县衙,就得到了一个让他俩都很吃惊的消息:此案暂时封卷,待御史台另派官员下来,和忻州府一起再做审理。也就是说,在御史台的人到达忻州之前,关于此案的一切卷宗、人证、物证统统都不能再动了,袁振升和赵复只能干等着——更奇的是,这还是一道密旨,也就是说,只有袁振升和赵复知道,还不能说出去。

“为什么呢?”赵复摸不着头脑,他只是个七品县令,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州府刺史罢了。宁武也就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就算这是桩无头命案,忻州州府出面也就可以了,怎么一个地方案件竟然惊动了堂堂御史台?(注:唐朝中央司法部门,主要有三个:一,尚书省的刑部;二,御史台;三,大理寺。地方案件没有地方文书不能直接呈报给中央司法机构。)“即使要惊动,也应该是州府定不了案再上奏,我们刚开始查这案子,御史台怎么就派人来了?”袁振升皱起眉,他隐隐地感觉到这案子绝不仅仅是一条人命的问题。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御史台派出的这位监察御史竟是他的一位故人。

要说京城的官员效率就是高,才封卷两天,这位监察御史就到了,袁振升和这位监察御史两下一打照面,都愣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大人,正是袁振升十年未见的同窗,方士奕。

其实严格说来,方士奕并非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而是中书省的中书舍人,由皇帝钦点来忻州查此案的,官阶为正五品上,比刺史袁振升低一级,但是——人家是京官。

县衙内堂里,袁振升和方士奕面对面坐着,说实在的,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袁振升心说:十年了,虽说我做到了刺史,论品秩我的官阶还在你之上,可是我也只是个地方官,你居然把官做到了天子脚下,还是当今第一号权势人物中书令房玄龄的得意门生,干的又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每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悠。现在皇帝又钦点你下来跟我一起办案,说白了,也就是来盯着我办案的,果然是你的才干高我一筹吗——这么想着,袁振升有些气结。

方士奕心说:十年了,我虽说把官做到了中书省,但怎么着也只是个五品官,我自认这些年也算是平步青云了,居然比你还低那么一级。现在皇上让我来跟你一起办案子,这案子千丝万缕的东西我又没法一下子跟你讲清楚,或者说有些事儿我根本就讲不得。你又是个出了名的倔头,遇到事儿了,我是明着告诉你好呢?还是绕开你好呢?偏偏你又倔得精明,想绕,恐怕我还绕不开……这么想着,方士奕有点头疼。

二人各怀心思,却还是方士奕先打破了沉默:“案卷我看过了,早在你们审理此案的时候,就排除了其他人的作案可能,只把凶手锁定在侯天朔和万申这二人身上,对么?”

袁振升点点头:“嗯,我前几日又去万府复查过,万仁死在北屋,北屋是间封闭的屋子,只有一扇门通万仁书房,而那间房一直是锁着的。而案发当天只有两个人进过那间屋子,而这两人现在都在县衙的牢里。”

“好,那我问你,在你看来,他们谁更像是凶手?”方士奕追问道。

“我不知道。”袁振升硬邦邦地扔过来四个字,在他看来,方士奕步步紧逼的语气像在审犯人。

方士奕自嘲地笑笑,点点头:“也是,你要是知道也不会直到现在还定不了案了。”方士奕很清楚,袁振升这人最怕激将。

袁振升果然还是没改老毛病,一听这话差点儿没跳起来,忍了忍,说道:“管家万申。”

“为什么?”方士奕笑着看着袁振升,“还在先生门下的时候,先生就夸奖袁兄长于断,对于这桩无头案,即便没有证据不能定案,袁兄也一定有了自己的主张,愿闻其详。”

袁振升抬起头看看房梁,显得很无奈,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士奕这番有礼有节的话让他实在没法不好好说话:“首先,假设侯天朔的酒里真的有毒,而他临时出诊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是什么?伪造他不在现场的证据?这显然不足以作为理由。酒是他家的,一旦中毒,他显然脱不了干系,侯天朔是个有头脑的读书人,他要杀人会用如此简单的手段吗?”

“好,再说说万申。”方士奕边点头边说。

“根据今天万府下人万三的口供,万仁和侯天朔喝酒是从来不许外人打扰的,而那天万申从侯府一个人回来以后,便去了北屋给万仁送酒,然后出来,去厨房,再到万申领着侯天朔一路来到北屋,这中间没有人再进过北屋,也就是说,万申很可能就是见过万仁的最后一个人。”

“那他如何杀人呢?”方士奕不紧不慢地问。

“这太容易了——他是一个人回的万府,半路下毒完全有可能。”袁振升不假思索地说。

“按照你的逻辑,侯天朔在自家的私酿里下毒害人的手段太简单,那万申在无旁证的情况下,往自己带回去的酒里下毒的手段就不简单吗?据万府的下人交代,万申平日也是个机灵使巧八面玲珑的人,侯天朔不会这么傻,他万申会这么傻吗?”方士奕扬扬眉毛看着袁振升。

袁振升一下子被问噎住了,他承认,其实这也正是他迟迟无法做出可靠判断的原因,但是这个空子让方士奕提出来,实在让他很不舒服。

“你是在给我下套吗?”袁振升看着方士奕,“这个案子之所以难办,难办在哪里?并不仅仅难在现场没有线索,涉案的二人都没有口供。而是难在他们两人都可能作案,但是以我们断案多年的经验看,这样两个都很精明的人,绝不可能用这样简单的办法杀人,因为任何一种方法都会让人很快怀疑到他们。”——言外之意很清楚:我也知道万申不可能那么傻,要你教我?

方士奕点点头,他承认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咄咄逼人了,看来今晚这谈话是继续不下去了。

“这么说还是一点头绪没有了。”方士奕合上卷宗,“时候也不早了,袁兄能否容我把这本卷宗带回去看看,明日我们再议?”话虽如此,但是方士奕能感觉到,以袁振升的头脑,绝不会一点头绪也没找到,只是他不愿告诉自己罢了。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们立场不同,袁振升是要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而方士奕……是要找到一些人,保全另一些人。

袁振升站起身,把方士奕送出门,又折回来。一直躲在一旁的赵复望着月光下方士奕的背影问袁振升:“您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有头,无绪。”袁振升轻笑一声,“今天万三还说过一句话,你记得吗?”袁振升看赵复一脸茫然的样子,又进一步提点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天那个万府的下人说的那句话?侯天朔见到万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酒’?!”赵复眼前一亮,“难道说——”“对,问题就在这里。侯天朔为什么要说那么一句话?又为什么一反常态急匆匆地去看万仁?这是否意味着,他根本就知道酒有问题?急于想知道万仁到底喝没喝酒?”

“对,完全说得通。”赵复想了想,还是有些疑惑,“这么说,难道真的是侯天朔在酒里下了毒?不可能啊,且不论他是不是会用这样直白的手段去害人,即便用了,把人毒死就是,何必还把万仁的脑袋给割了呢?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啪”的一声轻响,袁振升的拳头轻轻落在书案上,倒把赵复吓了一跳,“割头——这是我最大的困惑。杀人取命便是,拿着那颗人头要做什么呢……”袁振升皱起眉。

“看来明天该是提审侯天朔和万申的时候了。”赵复说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位方大人是中书省和御史台派来的人,是不是我们查案子审犯人都得他在场?”

“嗯。”袁振升重重地哼出一声鼻音,求学的时候就是对手,到了今天,还是摆脱不了彼此,真是命。袁振升望着方士奕消失的方向笑了一声,“这一次,我们倒看看谁先发现真相。”袁振升在心里默默地说。

5、事关宗室

方士奕房中,方士奕也在昏暗的灯光下翻阅着案卷,寻找着疑点。他想起临行前中书令房大人的一番语焉不详又字字带着弦外之音的话:

“士奕,这一次派你去忻州查案,你可有把握?”

“学生愚钝,没开始查案之前,只敢说——全力而为。”方士奕深知房公最不喜欢狂妄之人,在他面前收敛些总不会错。

房玄龄笑了笑:“这次虽说名义上是三司理事,但是陛下下的却是密旨,御史台也没有派监察御史和你同行,这其中的意思,你应该猜得到几分吧?”最后几个字,房玄龄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很重,带着一丝忧虑。

方士奕心头陡然一凛,他知道皇帝的密旨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个案子会很棘手,并非因为案子本身,而是这个案子背后,必然有些东西不能说,却又不能不说。他抬头看了看房玄龄,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学生可否问房大人一个问题?”

“问吧。”

“既然是房大人向陛下推荐了我,您想必是知道个中利害的,说句掉脑袋的话,学生这一去,稍有不慎,恐怕就回不来了。所以,学生想求大人一句话——这个案子,哪些能查?哪些不能查?哪些能说?哪些又不能说?又该向谁说?如此种种,大人可否给个明示?”

房玄龄愣了愣,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杀人者可查,但指使人杀人者不可查。关乎命案的话能说,关乎社稷的话不能说。至于向谁说——”房玄龄顿了顿,“等你的奏本上来了我们会斟酌的。”

方士奕点点头,又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关乎社稷的话,是指……”

“大唐宗室。”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房玄龄嘴里吐出来,却显得字字千钧,方士奕明白,房公已经把话说到头了,言尽于此,到此为止。

想到这里,方士奕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凉。做臣子的人,最怕的就是跟这“宗室”二字沾上边。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争储的事,就是坊间小老百姓也能说出个大概来,房玄龄、侯君集、韦挺、杜正伦、岑文本……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在太子和魏王之争中左右摇摆逶迤不定,唯恐站错了队说错了话引火烧身。他一个中书舍人五品官,帝王家的这趟浑水根本就不是他趟得的,可是他偏偏躲不掉了。的确,在房玄龄看来,既有能力又深谙官场之道的方士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的官职、品级、名声又都使他不甚引人注目。更让房玄龄满意的是,方士奕尽管聪明,却从不投机取巧,走得直行得正,做起事来有板有眼,靠的是真本事,这一点让房玄龄非常欣赏,所以当长孙无忌提起派方士奕去忻州时,房玄龄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也就是说,十年前赵先生“外圆内方”的一句评语正是方士奕得到这个差事的最直接原因,虽然他本人并不愿意,很不愿意。

“又胡思乱想。”方士奕烦躁地甩甩头,他知道,袁振升不欢迎他,这案子的一些事,他就算知道,估计也不会告诉自己。所以这桩无头案他得从头查起。方士奕的目光又回到案卷上来。

“万申——先到侯府——携酒先走一步——半路下毒——回万府,不可能,这样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方士奕摇摇头,“侯天朔——酒中下毒——临时出诊——嫁祸万申,更不可能。”方士奕又摇摇头,还是刚才在袁振升那里画的两个圈圈,画完又回到起点。

方士奕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人的名字,万申和侯天朔的名字都指向万仁……万仁……万仁!方士奕眼前一亮,袁振升去过万府,现场什么样子他应该查得很清楚,如果现场只可能有这三个人,两个人都不太可能,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呢?方士奕仔细地翻了翻卷宗,无头尸,既然无头,如何知道死者就是万仁?方士奕又翻到万府北屋布局图,确实,北屋只有两道门,一道大门,一道通书房的侧门,书房……如果书房只有万仁能进去,那么他会不会是先在书房杀了人,然后移尸到北屋,再割下头颅使人无法辨认他的身份,然后再嫁祸给万申和侯天朔……方士奕皱起眉,摇摇头,虽然这的确是一种可能,但是巧合太多了。首先,万仁如何知道侯天朔的酒里有毒?其次,万仁怎么知道侯天朔不会和万申一起回来,而是临时出诊?第三,也就是最关键的,如果死者不是万仁,那么那具尸体到底是谁?真正的万仁又去了哪里?

一串串的疑问盘踞在方士奕的脑海里,这第三种可能的确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方士奕本能地感觉到,这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可能性,无头尸,一切都定格在这个诡异的“无头”二字上。方士奕站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子,一阵凉风迎面扑来,“想是没用的,只有明天亲自去万府走一趟了。”方士奕握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袁振升也在房中冥思苦想着——其实,方士奕今天想到的东西,袁振升早在去万府勘察的那一天,就想到了,确切地说,是在袁振升打开万仁书房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时间尚是早春,一间只有书香墨香的书房里有蝇虫,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地方有它们喜欢的血腥味道。只是,因为对现场查得更仔细,所以他的疑问比方士奕还要多一些:

首先,侯天朔为什么行色匆匆,并且明显是知道酒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么假设万仁没有死,侯天朔的行为又作何解释?其次,如果这一切都是万仁自编自演的一出戏,那么在这个过程里,万申是进出过北屋的,万仁的时间如何拿捏得如此精当。在整个杀人、分尸、藏匿的过程中竟然能够确保没有被万申看见?再者,万仁也是堂堂七尺之躯,死者如果不是他,身形上看也是和他相当的,这么大个人,怎么之前万府的人没有见过?大白天的,万府的下人们眼睛都瞎了?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万仁,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嫁祸万申侯天朔二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袁振升的眉头越拧越紧,一切,只有在明天提审万申和侯天朔的时候,再去寻找蛛丝马迹了。

十年前的同窗,十年后的同行,此时是各怀心思,但都辗转难安。袁振升是苦于千头万绪无从理起,方士奕的苦恼则更多一层:房公说的可查不可查,能说不能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袁振升是只图层层揭开真相,可方士奕得一边揭,一边藏;一边藏,还得一边防……院子里,月色如水,竹影婆娑,这个夜晚,和十年前他们各奔前程的那个前夜一模一样。

6、大夫万仁

第二天,方士奕和袁振升一起来了万府。先去的自然还是万仁的书房,同样,方士奕也注意到了书房里不合时令的蝇虫,还有那个木盒的压痕(盒子被袁振升之前带走了)。方士奕看了袁振升一眼,问道:“这儿原来放过什么吗?”

“哦,一个盒子。”袁振升本来不想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是个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方士奕笑了笑,没说话,又抬头往书架上看了看,看着看着,方士奕的眉头越拧越紧,以至于袁振升也好奇地凑上来跟着看,越看,越不对劲——这万仁的书架上怎么摆的尽是些……“这万仁是什么人?”方士奕问道,“卷宗上说——是杏林中人?”袁振升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个杏林中人,怎么成天看的尽是些……炼丹炼药的金石之术呢?”方士奕这家伙,果然是心细如发,袁振升在心里暗暗感叹道,信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淮南万毕术》、《参同契》、《抱朴子》……还有一本更邪门,《鸩经》!“这个万仁怎么连蛊毒之书也看?却没见着一本正经医书?这个万仁——真的是个大夫吗?”

“一个号称是大夫的人,每日里研习的却是炼丹炼蛊……此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善类。”方士奕顿了顿,忍住没说出“邪术”二字,他一向对这些金石之术很反感,但是他也知道,当今天子这几年对炼丹之术很是热衷,王公士人们也就跟着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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