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克制不了自己,他压不住好奇心。他越来越多地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前想她。有一次他不知不觉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女人的头部速写。短得像男孩的头发,孩子气的大眼睛,嘴小巧,轮廓分明,要命地诱人。秘书婷婷在整理文件时发现了它,就夹在重要文件中,塞在文件柜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个细节说明人对其他事物的兴趣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如果这个兴趣自然地发自深心,那就决不是可以随意置放的事。它会自然生长,像胎儿,形成某种结果。这一切跟道德无关。
婷婷想了想,将它放进了碎纸机。
她不希望董事长在办公地点流露任何个人隐私的痕迹。
她想:董事长喜欢男孩似的女人呀?说不定他真的喜欢男孩呢,性变态。
何雷没有变态。他开始巧妙地打听她,甚至想跟踪她。南大对面的国际饭店下属华夏集团公司,那天何雷以总裁身份下去视察,站在顶层娱乐厅的巨大玻璃墙下,南大尽收眼底。她在干什么?她接吻有没有外国明星风格?约她游泳的话,会看见什么样的身材?她丈夫帅不帅?他们以什么姿势做爱?……他想入非非。何雷并非下流,摘下他的面具,首先是个正常的男人。当一个正常男人想象一个女人时,往往从身体开始辐射他的想象,这一点很真实,虽然难以接受。
何雷看见了十七层的教学楼A楼。那是她工作的地方。她站在讲台上太诱人了,就像在替天行说道。我们可以从何雷的感觉判断出他对大学的渴望——大学、知识、性爱三者合一,化成了那个女人。他不可扼制地想征服她,这是对他青春遗憾的唯一补偿。现在看来何雷对那个大学里的女人产生激情是十分自然的事,虽然他还弄不清这激情的实质,却已经清楚地预感到这跟普通的身体诱惑或生理反应根本不是一回事。现在何雷渴望做这里的服务员,可以从巨大的视野中搜寻她,发现她,监视她。一时,他对大学生活想象了许多,变得像初恋一样兴奋。
这样的状态难道还不足以令一个男人充分困惑,充分挣扎吗?
他的心猛跳起来。
奇怪的是,何雷发现目前的自己清醒得可怕。目标明确,没有无聊感,任何时候都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分每秒都宝贵,他对时光充满了眷恋。
可不可以说,他的生活真正变得有了意义?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越轨的心灵是不是已经带给了他第二次青春?
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她是他的救星?她唤醒了他?
不管怎么样,何雷决不想放弃。决不甘心与她擦身而过。
何雷突然感到心虚。他的直觉告诉他,对那个不女人,他的地位、相貌、名声可能一钱不值。那么,他凭什么去吸引她?
他困兽一样烦躁起来。他束手无策。他绝望。
他要她!只要她!
这些天何雷的心思乱糟糟的,时时感觉着煎熬。
首先他很少穿白西服了。白西服是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标志,现在他却觉得它有点轻佻。他穿上黑西服显得老成多了,更加道貌岸然。但这也使他丧失了平素平易近人的风格,拉开了跟众人的距离。也许他还有些自卑,当他把自己跟她想到一块的时候。
其次,他开始忘事。对此深有体会的是婷婷。她现在并不直接服务于董事长,而是跟他的两位助理打交道。从前一切都井井有条。最近却乱了,好几次去问董事长对某事的态度,助理都说董事长没有提起。她不得不反复去催,搞得很累。
文雅发现何雷现在不喜欢出门了。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一个人泡在书房。文雅当然省心。如今有点本事的男人都在外边应酬,家里的女人对此有苦难言。文雅是组织部长的千斤,从小娇生惯养,干不出派人盯梢之类的下作勾当。而且,她自视出身不凡,从来都把面子看成首要大事。以前他几乎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她满腹的醋意焦虑,却没法说他一个不是。她知道他内心高傲,但男人毕竟是男人,他们有锐不可当的欲望。
现在他不出门了,正合了她的意。
居然有那么几回,何雷就睡在书房里。
头一回发生这事,文雅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何说雷解释说看书太晚,怕吵了她。这时文雅已经感到了伤害。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有时在男人看来什么都算不上的事,会被女人看得极其严重。文雅把一切埋在心里。
这以后往往会有一个疯狂的激情夜把文雅带到快乐顶峰。肉体融为一体的亲密使文雅深深感到被人需要,因此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但身体的亲密不是每时每刻的东西,接下来她又陷入了漫长的寂寞。她已经开始发胖。发胖是危险信号,仿佛在提示青春已到尽头。中年时期的女人对她的生活越满意,潜在的危机感就越强,因为她怕守不住。文雅一般不与人交往,喜怒哀乐也尽量不挂在脸上,她看不起那些一天到晚为衣食喋喋不休的劳碌女人,跟她们来往会让她觉得大不自尊。
初中同学聚会时,她精心做了美容,坐了何雷的专车去。人到中年,说话没什么顾忌。女人们的话题永远是爱情。我发福了,没办法。行了吧!你一米六八的个子,显不出胖,哪像我们,皱成一堆皮子。文雅注意到在场的许多女人都不能看了。王丽丽,一代美人,上小学就跟男孩子交朋友,从头上的发夹到指头上的指甲油都有人送,现在却下了岗,靠晚上摆烧烤摊,一双手弄得树皮一样又老又粗。眉眉离了三次婚。圈子里都说她那方面有怪癖。韦灿的老公去深圳发展,听说混得不错,不见不来接她们母子,韦灿称自己在守活寡。方怡的情况体面得多,老公在社科院的一个研究所提了副所长,紧接着派往西藏锻炼四年。传言说他回来就升所长,也有的说他还要升得高些。西藏的待遇相当高,他的电话也天天有。但四年啊,你不可能跟幻影生活,你有血有肉,你在应付每分每秒的变化,你不可能封存在冷库里。
比来比去,还是文雅不错。王丽丽说的,你呀命中注定有好日子过,谁贵谁贱,早就有数了。你不得不承认女人的贵贱取决于她嫁了什么样的老公,像何雷那样样样占全的,只怕你守不住。
她现在每天晚上在家练健美。她可不想走到人前去让人小看了。文雅奇怪的是何雷在做爱时把灯灭了。这可是希奇事。他的习惯是开着灯亲热,开始她一点也不习惯,日久天长,她的性爱信号跟灯光连到了一起,灯一黑,她的感官都合上了盖子,整个人迷了路。别扭。不对劲。
公正地说,有的人并无越轨之念,却还是遭遇了感情麻烦。何雷在那个晚上去南大之前,根本没想再撞上一段感情。他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没精力试什么情感游戏。他对文雅没什么不满意的。她天生就为了过细腻的生活,她对他无限依赖,柔情似水。她每一天的着装都用心安排,从不含糊。他最受不了的唠叨、不修边幅、邋遢她一概没有。何雷起步之初只是基层电站的小工人一个,他的本事全是在实践中摸索滚打得来的,年年都评上标兵。他得到文雅也是天意,俩人在一个知青户一个饭勺搅不了两年。文雅进省图书馆工作后不久,他也招到电站当了工人。他后来脱颖而出不能公,像何雷那样样样占全的,只怕你守不住。跟文雅的家庭说背景没关系,至少,他最后被推上董事长的宝座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有那么个岳父好给单位办事。男人天生喜欢发号施令,最受不了让人使唤。能助他成为人上人者,他何雷能不对人家感恩?
何雷想,认识了那个大学里的女人也许就好了,世上什么东西不是远香近臭,真正了解了,就那么回事。比起总部的佳丽们,她算什么。别的不说,文雅一米六八的身材,丰满性感,她就比不了。
他相当在乎夫妻生活。终于有一天,他和文雅还没做到那一步,他已经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不得不借黑暗来渡过难关。黑暗是防护网,在一片漆黑下,她和她,区别就没那么明显了。他很怕走神让她看出来,更怕影响发挥。在这种场合,男人的压力比女人大得多。如果他不主动,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法做假。女人就不同,即使她不爱你,应付你也不成问题,她可以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你什么都看不出来。
文雅从每一个细节中揣摩他的需求,尽心尽力迎合他。她一向都努力使他心满意足。
她知道他不喜欢落俗套。他喜欢新奇。这一点当知青时已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油彩在一只白瓷盘上画了只老虎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别人都以为他在高攀,实际却是她离了他就活不了。他给她挑脚上不的血泡,帮她背麦捆,挑水,喂猪。艰难日子里,他兄长一样照料她——而且要照料她一辈子。
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可以放心去依赖。也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敢无所顾忌贪求快乐。人的缘分是怪物,为了快乐,她不惜放下淑女的架子变成荡妇。这是她最令他惊诧也最令他得意的地方。看着她因巨大欲望的折磨变得发狂是他最高的快感。互相投合、互相欣赏使他们双方都感到自己是对方不可缺少的,这就加强了他们的依恋。
她深深陶醉。
她不知道他的内心已起了风暴。他正在谎言中。他企图使自己相信,自己是在跟完全陌生又久盼着的女人做爱,文雅就是那个女人。同时他又企图自己只属于妻子的。这是个双重谎言,是双重自欺。从现在起何雷必须承担起这双重的重担,再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