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杨雪冷不丁地说：“杨家老营到了”。杨家老营？什么地方？“杨家老营就是杨家将在这里抗金的地方”。司机抢着告诉我。不会吧？我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与我心目中早已向往的圣地不是不期而遇了吗？杨家将我是知道一二的。他们的故事自从我打记事起就从叔叔大爷们嘴里了解到一些。特别是杨七郎、杨宗保、穆桂英、扬排风等，他们的英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扎下了根，幻想着长大后一定要像他们一样，挥戈铁马、驰骋疆场、侠肝义胆、忠君报国。说句时髦的话，我是《杨家将》的铁杆粉丝。《杨家将》里的个个英雄豪杰至今都还是我的偶像。我们那一代不象现在追星族的少男少女们，追的都是歌星、影星、球星，除了当时的“解放军叔叔”外，我们追的就是这些古书上的英雄人物了。他们“仗义、豪爽、直率、忠诚”的品质至今仍在影响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行为规范。今天能见到杨家老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真是无意间了却了我一桩早有的夙愿。顺着杨雪手指的方向，一座朦朦胧胧的古城，迈着苍老的步子，由远而近，蹒跚而来，渐渐地走进了我的视野。原来古城就在路边。我让司机停下车来，小心翼翼地靠进这段历史。古城确实是很老了，黄土夯成的城墙用“残垣断壁”这个词语来形容它是一点都不为过的。斑驳脱落的墙面满目疮痍。城墙的根基也早已被岁月的榔头敲打得大窟窿小眼，坑坑洼洼的了，很像龙门石窟的缩写。不过这里雕刻的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而是看不见、摸不到、只能靠臆想去想象得出的耄耋老者来。他们闭目打坐，嘴唇颤动，没有激情，不带手势，半天一句，平淡缓慢地讲诉着日出东海，月落西山，暮鼓晨钟世事轮回的往事。城墙的豁口处，有一老树，不高，弯腰弓身，由如负重，奋力地向上延伸。主干短粗，树皮皲裂，每一道裂口都在驻守着岁月的风尘。树的根茎大都暴露于外，努力地扣抓着墙壁，盘根错节、团结求生，发扬着抗风沙，耐寂寞的奋争精神。有的用力过猛，根茎淤成又黑又青的疙瘩，如卧虎、似盘龙。树枝都很坚挻，奋力地向上长着，枝叶款款的、雍容大方，临风不乱，悠悠浮动，显示出高贵的气质来。整棵老树看去，威风凛凛，十分庄严，经营着气势，固守着威仪。层层枝叶，很有秩序地团结在主干周围。面临四面的来风，它们象得到了军令，执着八方盾牌，步步为营地向风中进军。看着老树，追忆历史，我的脑海里忽然就幻化出了另一种景象来，这枝叶不再是枝叶了，而是杨家将的英灵们在佘老太君的带领下仍在固守着阵地，厮杀拼命。他们都是精忠报国的英雄，活着时得不到公正的待遇，有冤无处伸，死后当然不能瞑目，这不，便羽化成了这棵老树，一边固守着用生命换来的疆土，一边等待着后人对他们的公正评说。
顺着城墙往前走，便见到了城门。城门是用大灰砖头砌成的。随着岁月的侵蚀，门洞四周也已豁牙露齿，失去体面了。不过它的高大和肃穆仍使我对它立即庄重起来，不敢再有半点的轻狂与浮华。站在高大的城门面前，我的思想有点犹豫了，就这样轻率地走进她吗？不应该的，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地来拜访她，起码是对她的不敬。为了出于尊重与礼貌，我还是应该在思想上洗礼一番，净化一番，涤去浮华，扫尽心尘，然后在心灵上举行个仪式，迈着景仰的脚步，带着虔诚的心态，悄悄地来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拂去她身上的千年封尘，慢慢地揭去她历史的面纱，与她真诚地交流，心与心地对话，应该这样才好的。杨雪见我停步不前，一脸疑惑。我冲她笑笑说：这段历史太厚重，今天的时间看来不允许我去轻易地打扰她了，改日再来吧，找个时间来专程凭吊。看着杨雪，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是不是杨家将的后代。杨雪迟疑了片刻，然后摇摇头，笑笑地对我说：“不知道是还是不是，因没有家谱可供查证。但愿是吧。”不过我是很想希望像杨雪这样的女子身上应该是流淌着杨家将们的血液的，若是这样的话，对杨家将们来说也是一种回报与慰藉了。
七
上车时，我无意地了望了一眼四周，发现这里的烽火台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烽火台与烽火台之间还有一条时断时续的土埂子连着。杨雪告诉我说那不是什么土埂子，而是万里长城。我很惊讶，说啥也不会信的。万里长城怎么会是这样呢？八达岭我是去过的，那里的长城是多么的高大与雄伟呀，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就应该像八达岭上的长城那样才能展现出我们的大国雄风。可这如草绳一般扔在这山峦沟壑间的“土埂子”，我怎么想象，也无法与我心目中的万里长城联系在一起的。看着杨雪一脸的真诚，我相信她没有骗我。也许这里的万里长城曾经与八达岭的长城一样雄伟过，只是与岁月打磨，才被光阴收拾成了这般模样。这确实是让人感慨万千的事了。周遭世事，沧海桑田，大自然这位巨人永不言败，它能使雄伟成为渺小，使威武变得萎缩，使高大土崩瓦解，使辉煌一闪而过。一时气贯长虹、磅礴万里的城墙在这时光的面前显得是那样的无力，面对漫长的岁月与这不依不饶的风沙，它竟连一点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这无法停歇的哀叹和萎缩的寂灭，然后被风沙挟持着四处飘散、化整为零，四海为家去了。最后留下的，就只有这曾经有过的辉煌，在这里哀哀叹叹地借着历史的语言向后人底气不足地宣传着自己的昨天。“人定胜天”的誓言看来让这大自然的手笔就这么轻轻地一抹，只能当着豪放派的诗句去赏读了。
这里的山也是不险峻的，又全是黄土堆成，就好像被风沙吹矮了许多。山上长着稀疏的树木，还是人工栽植。沟壑分布排列无序，浑浑圆圆，慵慵懒懒，如羊群一般，不见勇猛彪悍，只见内藏气运。一束夕阳照来，山峦被浸润得胭红一片。一座座烽火台便成了这胭红颜色里最鲜艳的亮点。我不知道这亮点是战争的回光，还是历史的凝固？也许它应该是英烈们最娇美的容颜了吧。
在这千山落日，草扶晚风，西天霞辉遍地红的时侯，杨雪也到了她的家乡—偏关县了。
八
杨雪下车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失落感。当她礼节性地邀请我和司机吃晚饭时，我嘴上谢绝，但心里却是很想与她共度晚餐的。在如此短短的几秒钟的握手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小手在散发着柔美的温热。当司机伸出油腻腻的大手去与她握手时，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妒意。汽车已经行驶好一段路程了，我忙叫司机停下车来，脸红心跳地向杨雪追去。因内心虚怯，不敢呼喊，追了好久才把杨雪追上。我惶恐地向杨雪索要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杨雪先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愉快地给了我。出奇的是，我对记电话号码从来都是很愚钝的，没有十遍八遍的记不住，而今天却是出奇了，只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一遍“1465915”就记住了。译成中文就是：“要是留我就要我”。我心里一颤，这电话号码的谐音是在暗合着什么吗？
车上没了杨雪，一时显得空落落的。司机不再说话，我也一直沉默，但大脑里却一直没有闲着，此时此刻，全被杨雪的影子占了去。总感到杨雪与我再冥冥之中是相识相知的。要不然，我见的女子多如浮云，但却从来都没有像杨雪这样地心动过。此时，她的影子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给扯疼了。我相信我们的前世是有过姻缘情结的，要不然的话怎么会就这样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心有灵犀呢？也许前世没有结局，才在今生今世兑现来了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为什么非要从一座繁华的省城哭着喊着要到这大山沟里来呢？为什么又在来的路上偏偏地遇上她呢？这些是偶然、是巧合，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的这段命中注定的尘缘呢？世上真有世事轮回之说吗？但愿是有的，如果要真是有的话，我与杨雪是五百年以前，还是更远一些时间的伉俪呢？是英雄美女的契合，还是才子佳人的一对呢？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恋情，还是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歌呢？那时，我是羽扇纶巾、少年老成的白面书生，还是腰佩长剑、英气飒爽的侠客？是在字里行间觅公侯呢，还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勇士？我们那时的温柔之乡是在哪里呢？是在东海之滨？还是在江南水乡？也许是在淮河岸边、大别山下、风情万种的楚汉之地吧？对，是的，一定是的！那里是山水灵秀、物产丰富，花红柳绿的地方，也是出才子、出佳人、出英雄美女的地方。
当时血气方刚、胸怀大志的我也许面对这桃花杏雨、莺啼燕舞、风摆杨柳、千姿百态的美景没有过多的留连；对红袖添香、柔语巧笑、儿女情长的缱绻之情也没有过多的沉醉，而是在缠绵悱恻、两情欢悦之后，留下纯真的情感，带上永久的痴恋，怀着高远的志向，热血沸腾地踏上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征程，来到这“烈酒飘香马上饮”、“大漠风尘日色昏”、“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大西北策马杀敌，建功立业来了。在战场上，我“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横刀立马、勇往直前，“不教胡马度阴山”。但是我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汉子。只要在战争空歇之间，在军队休整之时，我一定是会想你的，我的“爱人”！并是那种刻骨铭心、不依不饶地想的。眼前定会反复地出现你娇美的容颜，柔情似水的仪态、含情默默的神情。你嫣然的笑语也会在我耳边不停地婉转回旋；你欢快轻灵的身影就如这风中的战旗一样时时地在我眼前闪现；还有你我在清风烟雨中赏花、吟诗，在暮雨朝霞中追逐嬉闹的场景也会不失时机地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此时此刻的你在作些什么呢，我的“爱人”？也许你在孤守一盏青灯，为我一针一线地赶做寒衣。你还一边穿针引线，一边低吟浅唱：“霜挂树梢寒欲坠，雪压塞北春无息。长城难挡西风冷，我为夫君做寒衣。”也许你夜夜长梦，鸡鸣起身，遥望塞北，长叹不已：“都说吾情痴，谁知我心痛，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有梦中寻。又见淮南春光好，处处飞花花弄影。携手阡陌上，月下会佳人。最恼鸡声起，梦醒泪沾巾。年年好花空开尽，何时能见赏花人。天下多少有情事，人间多少无奈人。”也许你思念久了，就会到绿荫散清香、细雨点花红的淮河渡口久久地期盼吧？因那是我俩离别的地方。终年地等待，日渐无望，思念的哀愁会在你亮丽的脸上雕刻出一道道皱纹，每一道皱纹又都记下了你思念的历程；殷殷的等待等白了你的青丝，也等老了你的青春。但你是一个外柔内刚、心气很高的女子，等待无望、并不灰心，下定决心、不惧遥远的路程，千里迢迢地寻我来了。你就像孟姜女一样，手提包袱、拄着竹杖，在凄风冷雨中，在遥遥路途上，孤单一人、形影相吊，从淮河岸边，从大别山脚下，风餐露宿、饮尽孤独、忍受寂寞、受尽煎熬，一路乞讨而来。你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不知尝过多少人间苦难，也不知越过多少山山水水，终有一日，你到了这风吹沙石卷尘土、满目荒野无人烟的地方。然而，你的命真是太苦了，我的“爱人”！你本应该在尝尽千辛万苦后享受到你我团聚的欢乐与幸福的，可你哪里知道，此时的我已早战死在沙场、为国捐躯了。这样的事实谁能接受呢，当你知道这一消息后死活都是不信的，在这风沙漫天的大漠之地，在这长城脚下的沟壑山间，你靠着“一生为爱付生死”的信念，常年累月地在寻找着我的身影，盼望着我奇迹般的出现，然而，你没能如愿，直到最后跌倒在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长城脚下，再也没能起来。直到来年的春天，故乡的大雁才把你这荡气回肠的寻夫故事带回老家向后人传颂。由此看来，我真是辜负你的太多了，我的爱人！我辜负了你的年少春闺，辜负了你的青春美丽，更辜负了你的终生情痴，还有这忠贞不渝、无怨无悔的真诚。这可是我五百年，不，一千年，不，是更长更长的时间的懊悔。现在想来，我真是太不应该了呀，我的“爱人”！当时竟凭一时的热血沸腾，豪气冲天的壮举，却让你为我付出了一辈子的情、一辈子的爱、一辈子的身。你我今生的相见，也许是你的忠贞和我的懊悔感动了上帝，让过去的故事续写，让你我的痴情重演，于是就安排了你我今生今世的相聚。假如果真如此的话，我还是那个能掀起你红盖头的人吗？还是那个抱你入房、缱绻缠绵卧榻的人吗？我们还能相约在这温暖的情意里吗？还能重温前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还能营造这秉烛读书、温柔达旦的意境吗？还能两情相依、张开双臂、拥你入怀吗，我的爱人？
一路想来，情绪昂昂的，十分地亢奋，越想越不能控制住自己，不知不觉，竟吟出了心声：不等君去，便害相思；已经相思，时时相思。心已起程，身不由己；追寻倩影，任凭飘飞……九
“你在嘟哝什么呢？呜呜呀呀的，像臆语似的。”司机的不满才把我从臆想中拽回到现实中来。我一时脸红心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更怕司机看透了我的心思。果不其然，司机便开问了：“你刚才找杨雪干什么去了？”我心里一惊，忙耍起赖来：“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的。”“你是不是对杨雪有点意思了？”“胡说，你才对她有意思呢。”“嘿，你还别说，我还真的对她有点心思了。”“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是一个敢想敢干的癞蛤蟆呀。你看好吧，我以后定会找个机会去见她的。只要她没有结婚，我就会作她征婚的第一候选人。”司机的话让我心里一沉，并隐隐作痛。一时妒意大发：“你懂得什么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吗？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什么是情吗？听好了，我告诉你，对于谈情说爱，我是可以给你上课的。爱情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随便单边意愿就行的，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有钱有势就中的。爱情是两人情感的燃烧、心灵的升华、灵魂的净化；它是心与心地契合，是情与情地交融，是爱与爱地相知。真正的爱情是两颗撞击出来的爱火在自然地燃烧，在真诚地闪光。懂吗？你有这种感受吗？你有这种感觉吗？”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声音也高了八度，把司机吓了一跳，使他愣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哟哟哟，你这是中了邪，还是犯上狂犬病了，哪来这么大的邪火呀？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就是真的爱上了她，也换不上你来乱咬人呀！发这么大的肝火干吗？她又不是你老婆，真是的。再说啦，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就只能知道穷酸，什么情呀爱呀的，又是什么燃烧呀、闪光呀，狗屁！我是个粗人，我就知道爱情就是金钱、权势、地位的附庸。有了这些就能两人一抱、电灯一拉，上床睡觉。”“不对，你说的这不是爱情，这只是情欲而已。我告诉你，真正的爱情是要靠才情、靠气质、靠心灵、靠智慧酿造出来的，而不是靠权势、靠金钱、靠地位去诱惑来的。你懂吗？”“我不懂。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你这些狗屁不如的爱情大道理。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我给你扔下去。这一段路是有名的九弯十八盘，很险，我要集中精力开车了。”司机听得不耐烦了，也动了肝火。我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这是怎么了？我还是我吗？在爱情面前，看来我是一个十足的弱智。司机说得对，划得着吗，我发这么大的火气干吗？再说了，杨雪又是我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起码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自己臆想而已，还当真了。我还说司机是单边意愿，其实我才是单边意愿呢。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忙向司机支付出一脸讨好的笑意，忙问他工地还有多远。司机说拐过这道山梁就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片灯的海洋便突然而至。电焊的弧光时不时地划破了山野夜空的幽深，机器的呼啸吵闹着大山的寂静。
万家寨，我终于见到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