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著名词作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这样说:“后主词思路凄婉,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胜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王鹏运在《半塘老人遗稿》中也给予了李煜高度评价:“莲峰居士(后主别号)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瑶天,讵能方兹清怨?后起之秀,格调气韵之间,或月日至,得十一于千首。若小晏、若徽庙,其殆庶几。断代南流,嗣音阒然,盖间气所钟,以谓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
中国当代词学大师、著名的中国文史学家唐圭璋在《词学论丛》中说:“中国讲性灵的文学……在词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他的词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间集》的浓艳隐秀,蹙金结绣;也没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为国主,富贵荣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
现代著名古典文学评论家詹安泰在《李璟李煜词》中说:“李煜入宋后的作品,无论就思想内容说,就艺术技巧说,都达到了词的最高境界。”又说:“他在这时期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是:意境大、感慨深、力量充沛,具有非常强大的感染力。不仅是凄清,而且是悲慨;不仅是沉着,而且是郁结。这成为李煜词最显著的特征,成为李煜词的独创风格如果总合起来看,李煜词的艺术特征还是很显著的,那就是,他能够大胆、真切、毫无掩饰地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写出具有强烈的感染力的作品。”
当代著名词评家、南开大学教授叶嘉莹在《灵奚谷词说·论李煜词》中赋诗评价他: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林花开谢总伤神,风雨无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长恨,血痕杂入泪痕新。凭栏无限旧江山,叹息东流水不还。小令能传家国恨,不教词境囿花间。众多近现代的学者、文人、文艺理论批评家对李煜的词也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见李煜“千古词帝”之称,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三)“千古词帝”垂千古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风流多才的南唐后主李煜离开我们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好声色、喜浮图、治国无方、国亡身虏的李煜早已随着北邙山上万物的凋零而销声匿迹,千年的风雨早已将他的尸骨扫荡得不留一点痕迹。李煜当年在政治舞台上扮演的那个无所作为的末代君主形象,只被研究南唐兴亡史的史学家们偶尔提起。
但是,工书画、精音律、醉心诗词、才艺超群的李煜,其艺术生命却依旧年轻。在词坛艺海中,李煜独领风骚的词帝形象,犹如浩渺的天空中一颗灼灼耀眼的明星,以其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令世人瞩目。李煜以其独特的内心感受、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书写了南唐词史上一页华彩的词章。街头巷尾、宫墙内外、文人雅士无不为他的才情所倾倒,因他的执著而动容。人们之所以如此缅怀这位“千古词帝”,酷爱他的“神秀”词篇,是因为李煜无论身处何地,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写景抒情,真挚感人。坎坷曲折的命运时而把他被推到风口浪尖,时而又抛入万丈深渊,但他却坚持一生与词相伴,至死不改一腔至情至性。无论是春风得意、前呼后拥,还是痛心疾首、冷落门庭,他都呕心沥血、苦心孤诣地将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诗词的创作当中。
晚唐五代以来,词多写男女情爱。虽然温庭筠、韦庄等人开启了用词叙写个人身世之感的风气,但境界终显狭小。而李煜的词则真切而毫无掩饰地直抒亡国的哀痛和人生的不幸,使词的意境更为博大深沉。
提到“温韦”,就要提到“花间词”,因为温庭筠、韦庄是花间词派的代表人物。长久以来,很多人都将李煜误认为是花间词人,他们的理由是李煜在亡国前创作了大量花前月下、情意绵绵的词作。甚至有些大师在评价花间词时,常常拉上李煜,他们一致认为李煜赶上了花间词派的末班车,并对此大书特书。
这样笼统地将李煜定位为花间词人是十分不公正的。花间词派固然是中国词学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流派,其代表人物温庭筠、韦庄等人写出了很多凄美的词篇,不仅在艺术上具有很高的成就,在语言韵律等方面也较前代有所突破。但花间词所抒写的内容多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词风婉媚、轻艳、虚幻,这也是由晚唐的社会情态决定的—皇帝无所作为,中央集权制度江河日下,政治低迷导致文化低迷,人们普遍缺乏进取心,安于享乐。在这种社会大气候的影响下,花间词风的形式是一种必然。花间词作为词的早期形式,虽然在文学史上也多有提及,但它的内容还是沉溺于男欢女爱、儿女情长,所以一直不被词评家看好。多数人认为花间词风有损封建正统,更不利于人的精神健康。所以,花间词一直难登大雅之堂。温韦等人虽敢于揭露社会现实,抨击政治黑暗,但终因时代的限制和个人的眼界,没有将这种批判进行到底。可见,花间词的审美倾向意在追寻男女情爱之美,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显然和李煜的词风大相径庭。的确,李煜早期作品中有一些涉及到浓脂艳粉、男欢女爱的内容,但这种陈述并非李煜想象中的虚幻境界,而是李煜所经历的真情实感。可见,李煜词与花间词无论从内容看,还是从形式看,都有很大区别,具体表现在:
首先,他改变了晚唐五代以来“花间词”人习惯于只通过以妇女的不幸来抒发情感的手法,而将他自己作为悲剧的主人公,直接倾诉自己的哀怨。这就使词改变了花间月下吟唱的传统,成为词人们可以多方面言怀述志的新诗体,这对后来豪放派词家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其次,李煜用白描的手法来再现他的生活场景,这些生活场景多是非常真实的,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些描写构成了画笔无法触及的意境,写出了他在国破家亡后的真实感受。
再次,他还善于用贴切的比喻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如《虞美人》中“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句就充满了情感的流动性。李煜的词语言明净、清澈、优美、易懂,令人回味无穷。
叶嘉莹教授曾说:“不管李煜前期的作品是否有绮丽淫靡之倾向,但李煜终其一生是一位怀有真性情的词人,他所向往的生活是他内心真实的渴望,他所抒写的词篇是他最真实的体验。他性痴、性真,达到忘我的状态,这种执著的天性,古今无人能及。作为一代帝王,他本可以尽享人间富贵,但他在享受之余,却总不忘记将自己的所爱所恨真实地记录下来,这是古今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曾达到的一种境界。”
可见,真、纯是李煜人格的坐标,更是李煜词作的灵魂。李煜的这种真性情与花间词风并不完全相符。不但如此,李煜在亡国之后,还写出了一篇篇饱含血泪的词作,这些词作体现了李煜的眼界之宽、感慨之深,也正是因为这些词作,才造就了他“千古词帝”的美名。我们只能说李煜前期的作品有“花间词”的味道,但不能因此就将李煜划入花间词派的阵营,他之所以被誉为“千古词帝”,也不是因为他前期创作的情意绵绵的儿女情长之作,而是由于他亡国后创作的感慨深邃之篇。所以我们不应该将他定性为花间词人。李煜已经彻底摆脱了花间词风的羁绊,走出了一条清明之路。
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曾立志要“发愤著书”,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曾说“不平则鸣”,欧阳修又云“穷而后工”……这些人说的都是一个道理:人越是身处逆境,创作才情就越容易被激发,愤怒反而能创作出绝好的文章来。冷酷的现实对作家打击得越重,越能激起他们思想的火花,越能激扬他们灵魂的升华。李煜词风的渐趋成熟,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未沦为亡国奴时,他流连于琼楼玉宇,沉湎于宫廷的奢华生活,他的词多是吟咏香艳软媚之作,继续徘徊于晚唐花间词人的温言细语之间,满眼的风花雪月,柔情似水。但当他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变故,这种“高岸为谷”的恐惧感,便燃起了他胸中悲愤抑郁的火焰。大有“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之感。这种令他辗转反侧的烦忧之感,最终令他融血泪于词章,直面人生。鲁迅曾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记念刘和珍君》)李煜恰恰是在这种沉默中爆发了,亡国后的他,写词的范围不再是儿女情长的缠绵,而代之以国破家亡的惨烈。这种爆发最终让他惨死在宋主的淫威之下,但他却开辟了雄奇深邃的词风新境界,为中国词学发展树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