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和傅聪/叶永烈
序曲
一本白皮小书,在中国畅销,在青年中不胫而走。
第一次印刷,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当它刚在书架上露面,便一售而空。
这本书没有惊险曲折的情节,没有离奇古怪的描写,没有耸人听闻的宫廷秘事,没有“领导新潮流”的种种笔法。然而,人们对它却爱不释手。
这是一本家书集--选录了一个父亲写给儿子的一百多封信。
父亲,前额宽广而两颊瘦削,脸看上去像一个正方形下面装了一个正三角形;个子瘦长,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他的神情总是严峻的。一对眼睛,常常坚定地注视着正前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活道路的坎坷,对世事的忧虑和对儿子的思念,使他过早地增添了白发,过多地在脸上刻下了深沟浅壑。
他,傅雷,中国着名的文学翻译家,像一头不倦的老牛,终生笔耕不息。他的像砖头一样厚的译着,足足可以放满一排书架。他译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鸿篇巨着《约翰·克利斯朵夫》,曾深深地打动了一代又一代青年读者的心。
儿子,小时候又瘦又高,脸色白皙,像根绿豆芽。如今,人到中年,风度潇洒,一表人才,眼睛里射出跟他父亲一样坚定、充满自信的目光。他的命运像他的父亲那样坎坷,但是他比父亲更开朗。
他,傅聪,当代世界一流的钢琴家,蜚声乐坛,饮誉中外。他的十个手指在黑白键上飞舞,在中国,在英国,在波兰,在南斯拉夫,在美国,在日本,在澳大利亚,在南美洲……那优美的铿锵之声,曾征服各种肤色的观众,被人们赞誉为“钢琴诗人”。
儿子远走异国他乡,“家书抵万金”,鸿雁往返,信函交驰,家书沟通了父子之心,倾诉着父子之情。
傅雷的家书谈艺术的见解,谈做人的道德。着名作家楼适夷对《傅雷家书》作出非常妥切的评价:“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
千千万万的读者读罢《傅雷家书》,常常掩卷寻思:傅雷是怎样的一个人?傅聪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们深为傅雷夫妇的屈死而痛惜,他们更关切着现在仍生活在万里之外的傅聪的命运。
就以《傅雷家书》作为楔子,我们来叙述这一切吧……
童年的梦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傅雷致傅聪。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
童年的梦,是温馨的梦,彩色的梦。
在闲谈的时候,傅雷常常向孩子们谈他的童年。
傅雷的童年是痛苦的。一九〇八年三月三十日,他生在上海南汇县周浦镇渔潭乡。傅聪的爷爷叫傅鹏,他为人正直,疾恶如仇,受到土豪劣绅的陷害。傅雷四岁的时候,傅鹏就含冤入狱。
奶奶姓李,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她四处奔走,终于在爷爷入狱三个月之后,把他营救出来。谁知爷爷的性格刚烈,出狱后竟郁闷而逝,才二十四岁!不幸接着不幸。奶奶忙于奔走,无暇照料傅雷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都先后得病死去。
爷爷离开人世的时候,奶奶只有二十四岁。她在一年之内,买了四口棺材,送走四个亲人。她没有以泪洗面,她咽下了眼泪。她从此毕生孀居守寡,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傅雷的身上。非常遗憾的是,傅聪没有见过他的奶奶。奶奶去世不久,傅聪降生在上海的花园新村--那是在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
傅聪是幸运儿。父亲在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给他的信中,曾经这样说过:“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傅雷用他深厚的父爱,为傅聪的成长创造了世界上最良好的家庭环境。傅雷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严教。傅聪的童年,是在父亲严厉的督教下度过的。一九六五年,在傅聪当上爸爸之后,傅雷曾给傅聪写信,传授了他的教子经验:“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傅聪孩提之时天性活泼、顽皮,不服管束。父子之间,曾在家里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有趣的闹剧。
平时,父亲在家,傅聪和弟弟阿敏鸦雀无声。父亲前脚刚刚跨出家门,傅聪就领头在家里大闹天宫。有一次,趁父亲外出的时候,傅聪溜出去玩了。当他正在玩具店里看得入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阿聪”。傅聪回头一看是父亲,像吓掉了魂似的,拔腿就朝家里跑……
傅雷尽管是一位态度严肃、虑事严密、着译严谨、教子严厉的严父,但也有幽默的时候。有一次他写作倦了,从书房里踱出来,信步走到家门口,屈着手指敲门,学着别人的声调说:“傅先生在家吗?”傅雷夫人闻声跑去开门,一见是他,笑得前俯后仰……
小时候,傅聪最有兴趣的事儿,是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他们家,“谈笑有鸿儒”,与父亲过从甚密的大都是教授、艺术家。他们在一起谈艺术,谈文学,谈人生哲理,使傅聪这个小“旁听生”受益匪浅。不过,按照父亲的规矩,是不许小孩“旁听”大人谈话的。有一次,画家刘海粟来家做客,他们在书房里一边看画,一边谈画。傅雷忽然想起什么,要到外间去取东西,一推门,发觉傅聪和阿敏正在门外听得入神。一见父亲,阿敏吓得哭了,傅聪呢,犟嘴。不过,后来孩子稍微大了一点,父亲也就让他们“旁听”了。“旁听”使傅聪窥见艺术殿堂的瑰丽色彩,也使他早涉人世,早熟。
傅聪心中音乐的种子,是傅雷亲手播下的。傅雷曾在法国专攻艺术理论,酷爱音乐。傅雷夫人也喜欢音乐,当年她在上海义默士女校上学的时候,学过钢琴。傅雷夫妇在闲暇的时候,爱听唱片。傅聪记得,那是一架“老掉牙”的唱机,要用手摇柄摇上一阵子,才能使唱片转动。傅雷在一九五七年写的《傅聪的成长》那篇文章里,曾经这样写道:“傅聪三岁至四岁之间,站在小凳上,头刚好伸到和我的书桌一样高的时候,就爱听古典音乐。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论是声乐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乐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个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都受用不尽。’我是存了这种心,才在他七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的。”
傅聪的钢琴启蒙老师,是傅雷亲自请来的--雷垣伯伯,一位数学家(如今是某省师范学院数学系主任,教授)。雷伯伯是傅雷的至交,老同学。在大同大学,傅雷念的是文学院,雷伯伯念的是理学院,他们同住在一间宿舍,无话不谈。雷伯伯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他从理学院毕业以后,居然又去念上海的音专,念了三年。他跟现在上海音乐界的权威人士贺绿汀、丁善德,是老同学呢!后来,雷伯伯去美国留学,又改学数学,不过,他仍喜爱音乐,旁听了音乐课程。雷伯伯回国后,在上海的沪江、大同、复旦三所大学,同时兼教数学课程,忙得不可开交。有一天,他来看傅雷,傅雷把傅聪叫到雷伯伯跟前,向他透露了拜师的意思。雷伯伯大笑起来,一口答应,收下了这个七岁半的小弟子!
那时候,傅家还没有钢琴,加上雷伯伯工作又忙,不能到家里教。傅雷让保姆胡菊娣领着小傅聪到绍兴路雷伯伯家里,每个星期教一次。过了几个月,傅雷问雷伯伯:“阿聪有没有出息?”雷伯伯拍着傅聪的脑袋,说他有一对“音乐耳朵”!他说,他曾对傅聪进行“考试”:让傅聪背对钢琴,他随便按一个键,傅聪马上就辨别出来是什么音。试了几次,都答对了。这叫“绝对音高”测试。学钢琴才几个月,就能分清“绝对音高”,说明这孩子的音乐听觉很灵敏。雷伯伯还夸傅聪“乐感”很强,能很快记住乐谱,理解作曲家的用意。
听了雷伯伯的话,傅雷脸上出现了平常并不多见的笑容。父亲与母亲商量后,下了个狠心,给不到八岁的儿子,买了钢琴!
崭新的钢琴,放在底楼的窗前。小傅聪心花怒放,乐得连嘴巴都合不拢。那天,从傅家第一次传出了钢琴的声音,隔壁邻居都好奇地来到窗前张望。他们看到居然是一个小男孩在那里弹,更加惊讶不已。从此,每天傅聪放学回来,刚撂下书包,就扑在钢琴上。当他的手指触到琴键,心中就充满无限的快乐。
渐渐地,琴声稀疏了,走调了。小孩子那“三分钟的热情”消退了。傅雷在二楼的书房里写作,侧耳一听,琴声不对头了。他悄悄地下楼,发觉儿子在那里偷懒。
父亲发起脾气来,如疾风迅雨,如电闪雷鸣。小傅聪心里真害怕,然而他知道自己错了。暴风雨过去,天晴日丽。父亲给傅聪讲贝多芬的故事,贝多芬从四岁时开始练琴,他的父亲要他在钢琴前一坐就是四个小时,不许稍有怠慢,他八岁就登台演出,成为一代钢琴大师;他又讲莫扎特的故事,莫扎特也是四岁开始练钢琴,在父亲的督促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练,终于在八岁时就写出他的第一部交响乐,被人们誉为“神童”;他还讲了肖邦的故事,肖邦七岁时写《波兰舞曲》,八岁登台演出……
从那时候起,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巴赫、李斯特……这些世界钢琴大师,成了小傅聪心中的上帝。
傅聪一直记得一九四四年三月十日这一天。那天下午,傅家一派节日气氛,父亲买了一个特大的蛋糕,祝贺小傅聪十岁生日。他还打电话约来了傅聪的一个个小朋友--他的琴友们。特别使傅聪高兴的是,丁善德伯伯带着他六岁的女儿来了。他的女儿也是傅聪的琴友。傅聪和小朋友们轮流弹琴,他的生日,开成了一个家庭音乐会。小朋友们演奏完了,一边分吃着蛋糕,一边听着丁伯伯讲评。就这样,在甜蜜的琴声中,傅聪度过了十岁诞辰。
不过,那时候的傅聪,像一只要上发条的钟。父亲把发条拧紧,他就滴滴答答走得欢,整天坐在琴凳上练琴。慢慢地,发条松了,走慢了,甚至不走了。这时候,又要父亲给他上发条!父亲深知儿子爱琴如命,只是过分倦怠,才显得疏懒。他发觉了,就走过去,啪的一声,把钢琴锁上。这对于傅聪来说,是最厉害的惩罚--他失去了弹琴的权利。当儿子伤心地伏在钢琴上痛哭时,父亲便会过意不去,又把锁上了的琴打开。这时候,傅聪就把内心的悔恨倾注在琴声中,他使劲地练,竭力想追回因为倦怠而失去的练琴时间。
傅聪常常边弹边唱。有时候,他还喜欢自己谱曲呢!有一次,他正边唱边弹,给父亲听见了。父亲走进琴房,把傅聪吓了一跳,以为要挨“克”,谁知道父亲要他把刚才自己“创造”的曲子重弹。傅雷侧耳细听,居然十分欣赏,把它记在五线谱上,给那首小曲取名为《春天》……
童年的梦,是温馨的梦,彩色的梦。傅聪在琴凳上,在黑白键上,度过了童年。
初试锋芒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注:即上海市立第三女子中学)弹的四曲Chopin(注:肖邦),外加encore(注:要演)的一支Polonaise,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colour(注:音调、色彩)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傅雷致傅聪。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
对于昆明,傅聪有着特殊的感情。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傅聪随全家一起迁到了昆明。那里,没有人可教钢琴。父亲以为一个不上不下的空头艺术家是最要不得的,还不如安分守己学一门学科,对社会多少还能有贡献。这样,傅聪进了昆明的粤秀中学。后来,全家搬回上海,傅聪一个人留在昆明,父亲把他托付给一位老朋友。
一九五年秋天,傅聪自作主张,以同等学力考入了云南大学外文系一年级。这时候,他没有机会弹钢琴,然而他多么渴望再坐到琴凳上去,他的手指天天在发痒!只有在为当地的合唱队伴奏的时候,他才偶然过一下钢琴瘾。
傅聪非常想回上海继续学钢琴,但是没有回上海的路费,同学们知道后,帮助他在教堂里举行了一次音乐会。傅聪照着一本《一一首世界名曲集》弹了一遍。演完以后,一位热心的同学拿着口袋,为他向听众募捐。一下子,回上海的路费就全有了。除了钱,口袋里还有鼓励他弹琴的字条!
一九五一年初,傅聪突然出现在上海江苏路傅家的新居门口,傅雷满脸吃惊的神色。当傅聪的手重新按在家里的钢琴上,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愉快。古人说:“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弹琴也是如此。他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好好练琴了,确实是跌到了低洼中。
这时候,傅聪整天扑在琴上。他跟苏联籍的女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了一年,又跟俞便民先生学了一段时间。他渐渐懂事,成了一只“自动表”,用不着父亲经常上发条了。即使在酷暑中,他每天仍练琴八小时。衣裤尽湿,也不稍休。
他终于从低洼中爬上来了。一九五二年二月,傅聪在兰心剧场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了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登上乐坛,那时他十八岁。从此,傅聪开始了他的钢琴演奏事业。
傅聪是在新中国诞生之后走上乐坛的,他是幸运儿。他的琴声,引起了上海音乐界的注意。非常凑巧,就在他初登乐坛不久,北京派人到上海选拔青年琴手,准备参加一九五三年夏天在罗马尼亚举行的“第四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的钢琴比赛。只有两个名额。上海音乐界的老前辈推荐了傅聪,让他参加了选拔。最后,要在三位青年选手中确定两名。在这三位青年中,除了傅聪,另两位都是上海音乐学院的科班生。然而傅雷却写了一封信给有关领导,建议把自己的儿子“刷”下来。他在信中说,虽然就琴艺而言,傅聪比另两位稍好一些,但是,这并不意味傅聪比他们高。他们两位在学校里,要花很多时间上课、开会,而傅聪在家专心学琴。只要给他们两位以充分的时间作准备,一定会比傅聪弹得更好。傅雷常常告诫儿子,做一个艺术家,必须“德艺俱备,人格卓越”。“刷”掉吧,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可是,细细一想,傅聪能理解父亲的胸怀,他做了被“刷”掉的思想准备。
傅聪还是被选上了。这对于他来说,是终生难忘的。他是新中国的儿子,他知道如果不是政府和人民的培养和信任,一个在家自学的青年,怎么可能作为中国青年艺术团的成员,被派往国外参加比赛?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十六日,在中国青年代表团团长、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耀邦同志的带领下,傅聪和四百多名中国青年一起,来到罗马尼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从小家庭走到了大世界,走到了广阔的天地。新鲜,新鲜!周围的一切,对于傅聪来说,都感到新鲜。
在布加勒斯特,傅聪获得了“第四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国际艺术比赛”的钢琴独奏三等奖,得到了一枚铜牌。八月十六日,新华社发布了电讯,向全国报道了傅聪获奖的消息。那时,傅聪才十九岁。对于那块铜牌,他并不满足。他看到吹横笛的李学全拿到的是金牌,心里想:我也应当拿金牌,为中国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