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振邦
在所有的昆虫里，我最愿意写的是蟋蟀。其他则不行，它们大都猥琐、狰狞、腻心、丑陋，叫人见了毛骨悚然或作呕欲吐。虽然也有漂亮的，如蝴蝶、萤火虫，但前者是虫界的浪荡公子，后者只知道炫耀自己发亮的屁股，不知道闪光的品质更为重要。
只有蟋蟀例外，虽然它不是多彩的、发光的，但整体形象健壮英武。它生具豹头，象征了勇猛刚毅；又长燕尾，说明了快捷轻灵；那一对或藏或露的獠子，比一拱到底的野猪多了许多灵活的招式。它虽为虫类，却具备飞禽走兽的许多长处。敢问普天之下谁有这等造化？没有，没有！
蟋蟀的形象让我喜欢，更让我喜欢的它还是一位战士。你看，它像战士一样有最强烈的自尊心，不能容忍丝毫的耻辱，连轻轻的撩拨也不行。一根小草柔柔地碰上它的长须，只要是带侮辱性的，它都会勃然大怒，与之作拼死的搏斗。这使我想起外国电影里的那些极为自尊的绅士，稍被冒犯便丢下白手套或递过剑去进行决斗。确实，在蟋蟀的辞典里是没有委曲求全一类成语的。与其受辱，毋宁战死。我认为，蟋蟀有资格与外国剑客为伍。
蟋蟀还有惊人的斗志。它好像生来就是为扞卫自己而斗争的。为此，它不惜武装到牙齿。它的两只牙像两柄锋利的弯刀，闪现出斗志的旺盛和生命的强悍。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在现在这个世界上，牙齿大都只用来吃东西，大不了与舌头打架搞内讧，或者梦中磨牙、暗中切齿。蟋蟀的牙齿却不单用来吃饭，还用来对敌作战。尤为可贵的是，就我所见，它们总是明争，光明正大，赢得光荣，输得英勇；暗斗为它们所不屑。什么使绊子、下套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勾当从来不干。谁见过蟋蟀中的“刁德一”和“王熙凤”？
蟋蟀的叫声也极有特点，响亮，有金属声，带裂帛音，像号角一样激昂。它们是从来不作什么附耳小语的，既不窃窃，也不切切。这些是谣言传播者的伎俩。它们不用谣言混淆视听、搞乱舆论，更不用谣言杀人。它们只用叫声作战斗的呐喊。这呐喊是对敌的，也是对深秋的。当萧瑟的秋风吹来的时候，许多生物都噤若寒蝉，只有蟋蟀还用它的呐喊作生命的最后一次爆发。它是用呐喊来迎接死亡的。
确实，蟋蟀是一名战土。而战土往往演出悲剧。蟋蟀的悲剧在于，它每每逃不脱为人类豢养的命运，它的勇猛善战只供人取乐。那些斗蟋蟀的场景，总让我联想起古罗马的斗技场。蟋蟀盆的造型和它完全一样，蟋蟀们的命运也与角斗士毫无二致。因此，我进一步触摸到了蟋蟀们深一层的悲剧：它们之中还没有产生斯巴达克斯！
如果蟋蟀们揭竿而起了，我将愿意再为它们写一篇文章。
香烟
有时候，我也抽烟。
这样说，是因为我没有烟瘾，只在有“伸手牌”时抽着玩玩。而且，这伸手之意，绝非我向他人伸出手去。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陈毅元帅“手莫伸”的诗教的，哪怕仅仅是伸向香烟！
这种状况，反映了我对烟的感情不深。若即若离，离多会少，颇像是人生的某种际遇。是否怕影响健康，有一点，也不尽然。不幸生活在大都市，有害健康的东西正多着呢！你看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吞云吐雾，又与香烟何异！这种大型的香烟你不吸也得吸。既然烟囱无法拒绝，吸吸小白棍又有什么关系？大事糊涂小事精明，实在不够高明。现在上海人被讥为精明而不高明，如果不敢抽一点烟，则更让这种讽刺落到实处。于是，又想到有关方面公布的戒烟日、生产的戒烟糖，便觉得好笑：你能让烟囱不冒烟么？你能给卷烟厂吃一粒戒烟糖么？否则，徒然贻笑大方！也许，还会坏了大事——烟草的生产和销售，关系到国民生产的总值呢！
所以，我的抽烟与否，于健康的考虑无多大联系。就我的念头来说，倒是认为加入烟民的行列也不很坏。起码，抽烟也还有几个方面的好处，不可随便抹煞的。
你看，抽烟的样子很潇洒。一支在手，两腿高翘，时而吐吐烟雾，时而弹弹烟灰，动作富有韵律，心情如同神仙。而不抽烟的，腿架得不自然，手不知放哪里，所有的动作都失去了目的性。没有目的性的动作与多动症有多大距离？
另外，吸烟也于交际有益。这是明摆着的：一支烟抛过去，比双手奉上介绍信管用多了。而且还与廉政不廉政无关系。敬烟的过程，只是完成一种礼仪。我国是礼仪之邦，不敬烟不懂礼仪，谁给你好脸色？至于每每要在办公桌上立块谢绝敬烟的牌子，也是出于礼仪的需要。一个要敬，一个婉拒，彼此客气一番，才显出文明高雅。我想，许多合同的签订和心中默契的建立，香烟是有功劳的。是否应该给烟发个金牌？
当然，香烟还有提神醒脑等优点，就不细述了。也许有人要用我的矛来攻我的盾了：既然如此，你却为什么不多多抽烟，搞个吉尼斯抽烟纪录？
我的回答是：只为我天生不能多抽。抽烟犹如喝酒也有个量的问题。酒过量了，要醉，烟也如此。我烟量很小，一支尚可，两支连抽就难受，三支则非醉不可。我是醉过的，这味道比酒醉痛苦十倍！恶心难受头痛欲裂却又吐不出来。确实，酒肉可吐，烟是吐不出来的，恰像铁扇公主被孙悟空钻进肚子，只好看着他拳打脚踢而无法弄将出来。
是谁又在那厢诘问了：你的文章如此这般，雄兔扑朔雌兔迷离，究竟居心何在？是啊，问得好！我也正在问自己：你究竟是何居心？！
买菜
搬家后，离菜场远了，这几年来，买菜的任务便历史性地落到我的肩上。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异议：拎着马夹袋穿梭于以家庭主妇为主的购物者的队伍里，就未必辱没了我。再说，我们这一代人，菜都种过，还怕口袋里装着钱去买菜？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个想法过于简单了一些。种菜的对象是菜，买菜的对象其实是人。人的问题是最复杂的。要处理好，不太容易。
在菜场里，有许多小事是司空见惯的，一捆看似不错的菜中间藏着烂菜；说是鲜活的田螺大部分已死去多时；或者在斤两上做些小手脚等。如果你没有透视的特异功能，也并非贝类动物的专家，而又不愿去公平秤排队，那么，你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猫头鹰政策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且不去说它。
还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具体说说的。那一次，我去买青椒。青椒是好青椒，钱也是好价钱。两个好在我的心中打起架来，胜负难分，却又想起了第三个好：儿子对青椒的“好”喜欢。于是一锤定音，买！正要拿出马夹袋，那摊贩很殷勤地说，送你一只，说着就往袋里装青椒，还净装好的。银货两讫，高高兴兴回家，倒出来一看，笑容便僵住了：袋子底部大部分是烂青椒。原来，这些地下工作者是奉令事先潜伏在袋底的。
又有一次，去买扁豆，那是我爱吃的东西。我对它有感情。插队落户时，我在屋后种过它，它伴我度过了一段最荒凉的岁月。那时，我的身体又瘦又薄，几乎形同扁豆，还真有点“相看两不厌”的味道。于是挑选、上秤、付钱。问题出在付钱时。因为我每天上菜场，积攒了十几张一分的纸币，想趁机用了它们。不料，还在我数分币时，那个卖扁豆的乡下女子勃然作色道，分币我是不收的。说着，倒拎袋底，干净利索地倒出了她的货物。并且，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不愿看我一眼。
对这类情况的考验，我的对付办法是四个字：大肚能容。倘无肚量，先自气坏了，吃了这些菜也不长肉。实际上，设身处地想一想，小贩们这么做，也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回去讨家里人的一个欢心。其事可恶，其人可怜，但其情可谅。再从深处想一想，我举的两个例子，前者与我斗智，后者与我斗狠，你自己斗不过人家，又怪得谁来？再从广处想一想，大凡斗智斗狠的事情，又何尝只在菜场里有？菜场之外，也如同空气阳光，无处不在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只对菜场耿耿于怀呢？岂非有失偏颇？
所以，这几年来，不管在菜场里遇到什么，我都有办法正确对待。几乎每次，都能提着马夹袋凯歌高奏、班师回朝。并且，有时想想，这买菜还挺有意思，挺能锻炼人的。
紫砂茶壶
我喝茶从不用紫砂茶壶，不喜欢。
什么原因？不在质地，非关颜色。只因为在紫砂这个家族中出了贵族。对贵族，我历来不愿假以颜色。至于因此株连到了非贵族茶壶而打击了一大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候，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对紫砂壶的反感，起始于三年前。
那一年，我由好友陪同，参观了陶都宜兴的陶瓷博物馆。在惊叹声中看罢展品，馆长又打开尘封已久的保险柜，小心翼翼地捧出两只紫砂茶壶来。不用介绍，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壶是极为名贵的。但馆长还怕壶盲不识货，特地说，这两个壶到目前为止，还没法开出具体价钱来，只能说价值连城。价值连城是个什么概念？馆长又讲了一段往事：这壶曾被小偷所窃，破案后，赃物追还，小偷还被判了死刑！
不但价值连城还价值连命！这大概是那个三只手所始料不及的。
这二壶自然是极品。稍次的，也是身价骇人，一个壶十万八万，似乎算不得稀奇。在这些壶面前，大团结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和魅力。
于是，我便有了困惑：这些茶壶还是茶壶吗？如是，也是茶壶中的贵族了。然而，我们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么一个贵族来？面对贵族的那种自命不凡，我是宁可面对一个无赖撒泼的。退一步讲，即使贵族真的那么高贵，也早抽空了生命本原性的内容，使人无趣。此外，它还让你无法避免一种不能切近的疏离：你敢用这种保险柜内的茶具品茶吗？
在一百个人中，大概九十九个人不敢用的。而另外一个人，也许就是我。对于我来说，有一种使用并不是出于喜欢或者尊重。
壶中的贵族，说穿了，体现它的价值形式的，也还是一只壶！从根上说，也还是一团曾经烧制过的泥！高贵的紫砂，它的出身也就是泥巴！泥巴还不普通？我们使用过很多泥巴制品，如砖瓦、花瓶、杯子等，都用得很好，这紫砂壶为什么就不敢用？
谁也不能否认紫砂茶壶和砖瓦等是一母所生的弟兄，只是在选料、加工等方面不同一些而已。这一点不同，也只是在提醒我们：紫砂茶壶即便真有一点价值，这价值也是人赋予它的。
当然，话也得说回来，这茶壶本身是没有什么过错的。它和真的贵族不同。它自己没有提出过晋升贵族的要求。倒是人，制造了它，贵族化了它。现在又着文数落了它！
壶中日月长。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纷纷攘攘？原因大概全在里边！
失眠
失眠当然是坏事，但也不全是。我的体会是，只要处理得当，比酣然入睡更加有益身心。有些毒品听上去十分可怖，却可以治病，而且尽治些疑难杂症。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辩证法了。
如果我们给失眠作个界定，那么，失眠就是准备入睡与无法入睡之间的那段时间，那个中间地带。
大凡中间地带总是最有特点的。地球上也有中间地带，处在两种或两种以上力量之间。弄得不好，这地带敌进我退，战火频仍。弄得好，则是一个最有自由度也最为平静的地域。
而我经常在失眠时体会到的那个中间地带，则像是大海与陆地衔接处的那片沙滩，状如碎金，温柔细软。我在这沙滩上散步。独自一人，因为没有灯，连影子也不带，却不感到孤独。信步而行，不用眼睛使劲盯住一个什么方向，以防迷路；也不用吃力地扛着脑袋作思考状。没有目的地，所到之处全是目的地。自由无所思，所思全自由。恍兮惚兮，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你如果能把失眠弄到这种境界，那么，不但毫无痛苦，而且还有许多实际的好处。比如，这时候，你可能会想到许多白天想不到的事情：该给谁回封信了，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也可能很会客观地检讨一番自己：白天，是否对儿子过于严厉了？还可能构思构思文章——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流，思路跳脱，警句迭出。我的一些诗和文章就是这样完成雏型的。
我想是否可以这样说了：这种失眠竟是人生中一段最为美好的时光？那么我们实在可以为那些一上床就鼾声大作的人遗憾一番。这些人忙忙碌碌工作，忙忙碌碌睡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然，要做到这种失眠也不容易。然而，容易了，还珍贵么？倘若桃花源好寻，炎黄子孙何必直到现在还在苦苦奋斗争取走出第三世界？但也并非没有门径可走。“放松”两字便是入门的钥匙。松则通，通则畅，畅则快。至此，你还有何求？
这是否有点像练气功？对了！我以为好的失眠态是与气功态相通的。这两种状态是孪生子，名字不同而遗传密码完全一样。有益身心的作用自然也是相类的。名重一时的海灯法师是一个证据。他几十年不睡觉，只以打坐为主，不但健康长寿，而且还有文学与武学上的非凡造诣。
说了一大通失眠的好处，不知有没有造成这种误会：我在号召大家一起失眠？非也！非也！这样的结果，只能使生产安眠药的厂家欢欣鼓舞。进入失眠态既然像练气功，就要有悟性，否则要走火入魔。气功走火，如万蚁钻心，失眠走火，犹芒刺在背，所以万勿轻易一试。本人有言在先，请不要好事不成找上门来，官司我是不打的。
（原载199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