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下午,贝基在椅子上坐下,她那疼痛的短短的腿立刻有一种解脱之感,这种感觉是如此愉悦美妙,整个身体似乎都得到了抚慰。明亮的炉火传来温暖舒适之感,就像魔咒一样蔓延全身,就在她注视着烧得红红的炭火时,一丝疲倦的微笑缓缓地偷偷地爬上她脏兮兮的脸,她的头开始不自觉地向前啄,眼皮也耷拉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萨拉进来的时候,贝基其实才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可她睡得这么沉,好像跟睡美人一样沉睡了一百年似的。不过,她看上去——可怜的贝基——一点也不像睡美人。她看上去就是个丑丑的、发育不良、筋疲力尽的厨房小苦工。
而萨拉看上去跟她太不一样了,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特别的下午,萨拉刚上了舞蹈课。尽管每周都有一次舞蹈课,但在这所女校里,每次有舞蹈老师出现的下午都会是一个盛大场合。学生们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盛装出席。由于萨拉跳得特别好,就总是被拿来做示范,玛丽埃特也被要求把萨拉打扮得越精致美丽越好。
今天萨拉穿了条玫瑰色的裙子,玛丽埃特还买了些玫瑰花蕾,编成花环戴在她的黑发上。她学了支快乐的新舞,在教室里滑行、飞翔,就像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经过一下午愉快的练习,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明媚而喜悦的红晕。
进房间时,她还踩着蝴蝶舞步翩翩飞翔着——这时,贝基正坐在那儿,头不停地啄着,帽子斜斜地落在脑袋一侧。
“噢!”看到贝基,萨拉柔声喊道,“是那个可怜的小东西!”
看到这个衣衫褴褛的小身子占据着自己最喜爱的坐椅,萨拉一点也没有生气。其实,发现她在这里,萨拉还挺高兴的。这是她故事中被虐待的女主角,等她醒了,萨拉可以跟她谈话。她蹑手蹑脚地向贝基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贝基轻轻地打着鼾。
“真希望她能自己醒过来,”萨拉说,“我不想叫醒她。不过,要是明钦女士发现了,一定会发火的。我再等几分钟吧。”
她在桌边找个位子坐下,纤细的玫瑰色小腿晃晃悠悠,思考着怎样做才好。阿米莉亚小姐随时可能会进屋来,要是她来了,贝基一定会被骂的。
“可是,她是多么累啊,”她想,“她是多么累啊!”
就在这时,一块燃烧的小煤块打断了萨拉困惑的思绪。它从一块大煤团上断裂开来,落在了围栏上。贝基惊醒了,睁开眼睛,吓得喘了口大气。她还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她不过是坐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这美丽的炉火——可是,这会儿她却发现,那个令人艳羡的学生正高高地坐在靠近自己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个玫瑰色的仙女,眼睛里满是好奇,而自己正惊慌失措地注视着她。
贝基跳了起来,一手紧紧按住帽子。她发觉帽子已经掉到耳朵边儿上了,便手忙脚乱地将它扶正。噢,这下她可是惹了大麻烦了!竟然这么放肆无礼,在这样一位年轻女士的椅子上睡着了!她会被扫地出门的,工资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她发出一声大大的抽泣,似乎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哦,小姐!哦,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俺求你原谅,小姐!哦,求你啦,小姐!”
萨拉跳下来,走到她身边。
“别怕,”她说着,像是跟一个身份和自己相同的小女孩谈话似的,“一点也没关系的。”
“俺不是存心这么干的,小姐,”贝基为自己辩解,“都怪那个火太暖和啦——俺,俺又累得慌。俺——俺不是存心要冒犯!”
萨拉发出一串友好的笑声,把手搭在贝基肩上。
“你太累了,”她说,“所以忍不住睡着啦。其实你还没完全醒过来呢。”
可怜的贝基注视着萨拉,她是多么惊奇!说真的,她从没听过谁的声音这么悦耳,又这么友善。她早已习惯于被呼来唤去,被斥责,被打耳光。可是眼前这位——穿着华丽的玫瑰色舞蹈服——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完全不把她当成犯错的人——似乎认为她这样的人也有累的权利——甚至还有权利累得睡着!那柔软纤细的小手搭在她肩上,那种奇妙的触感贝基从未感受过。
“莫非——莫非你不生俺的气呐,小姐?”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莫非你不会跟夫人讲呐?”
“不会的,”萨拉大声说道,“我当然不会。”
萨拉看着那满是煤污的脸上露出悲伤惊恐之色,突然感到非常难过,难过得几乎无法承受。她的小脑袋里又闪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她把手放在贝基脸颊上。
“唉,”她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我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小女孩。我不是你,而你也不是我,这不过是种偶发事件!”
萨拉的话贝基一点也听不懂。她的脑袋没法领会这么奇异的想法,而所谓“偶发事件”,对贝基而言是指不幸的事故,例如有人被车碾了,或者是从梯子上掉下来,然后被送到医院去了。
“偶发事件呐,小姐,”她激动地说,充满了敬意,“真的吗?”
“是的,”萨拉回答道,她看了贝基一会儿,仍然沉浸在幻想中。不过,接下来她便开始用另一种语气讲话了。她意识到贝基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你的活儿干完没有?”她问,“你敢不敢在这儿再待几分钟呢?”
贝基激动得又喘不过气来了。
“这儿,小姐?俺?”
萨拉跑到门边,打开门向外张望,一边留神听着。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解释道,“要是卧室你都整理完了,兴许你可以待一小会儿。我想——也许——你会喜欢吃块蛋糕。”
接下来的十分钟对贝基而言就像一场幻觉。萨拉打开橱柜,给了她一块厚厚的蛋糕。看到饿坏了的贝基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的样子,萨拉似乎非常高兴。她一边讲话一边问贝基问题,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贝基害怕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有那么一两次她甚至攒足了勇气向萨拉提问,她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包天了。
“这——”她渴望地望着萨拉身上玫瑰色的裙子,斗胆问道,“这是不是你最好的衣裳呐?”
“这是我的一条跳舞裙,”萨拉回答,“我很喜欢。你喜欢吗?”
有那么几秒钟,贝基羡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接着,她用崇敬的声音说道:“俺有次看见个公主。俺正跟一群人站着,在考文特花园外边儿的大街上,看着那些上等人进剧院。那当儿有个人是每个人都盯着她看的。他们都讲:‘那是个公主。’是个年轻女士,已经是大人呐,还是从头到脚粉红的——礼服,披风,戴的花,全都粉红。刚刚儿俺看到你,坐在那个桌子边儿,小姐,俺就想起她啦。你看起就像她一样。”
“我也常常想过,”萨拉说道,声音显出她正在思索着什么,“我想要成为一位公主。不知道做公主是什么感觉。我想,我要开始假装自己是个公主。”
贝基钦佩地注视着她。当然了,和刚才一样,她一点也理解不到这话什么意思。她满怀着崇拜之情望着萨拉。很快,萨拉便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转向贝基,又问了个问题。
“贝基,”她说,“你上次是不是听了那个故事?”
“嗯哪,小姐,”贝基承认道,似乎又有点吓到了,“俺晓得俺不该听,可那个故事太美啦,俺——俺没忍住。”
“我喜欢你听我讲故事,”萨拉说,“一个人讲故事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讲给想听的人听,更让人高兴的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还想听剩下的部分吗?”
贝基又喘不过气来了。
“讲给俺听?”她叫了起来,“就像俺也是个学生一样,小姐!那个王子——还有白色的小人鱼宝贝儿,一边游泳一边笑——头发上还有星星呐,是那个故事不?”
萨拉点点头。
“恐怕你现在也没有时间听了,”她说,“不过,要是你愿意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整理我的房间,我会试着在那个时候回房间来,每天给你讲一点,讲完为止。那个可爱的故事有点长——我还在不停地加些新内容呢。”
“那样的话,”贝基小声说道,显得那么诚挚,“俺就不会在意煤箱有多重——厨子咋样对俺,只要——只要俺还有那个故事可以想想。”
“你可以的,”萨拉说,“我会把整个故事讲给你听。”
贝基下楼的时候,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被沉重的煤箱压得步履蹒跚的贝基了。此刻她的兜里还装着一块蛋糕,她觉得又温暖又满足。可是,让她又温暖又满足的不仅是炉火和蛋糕,还有别的什么,那就是萨拉。
贝基走了之后,萨拉以自己最爱的姿势坐在桌子的一头,脚搁在椅子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
“要是我真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她喃喃自语,“就能向平民们撒播恩赐。不过,就算我只是个假扮的公主,也可以想办法为人们做点小事。就像今天这样的事。贝基多么高兴啊,仿佛得到了恩赐一般。我会为人们做些他们喜欢的事,把这当做是撒播恩赐。我已经在撒播恩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