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萨拉是另一种类型的孩子,对她来说,接下来几年她在明钦女士的精英女校度过的生活可不是件什么好事。在学校里,她并不被当做一个普通的小女孩看待,受到的都是贵宾般的待遇。她如果是个自负又专横的孩子,周围人对她如此千依百顺、阿谀奉承,恐怕早就成为一个脾气坏到让人无法忍受的人了。她如果是个懒惰的孩子,可能就什么东西都没学到。私底下明钦女士很不喜欢萨拉,不过像她这么世故的人,一定会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务必不能让这么一个有价值的学生离开。
明钦女士非常清楚,如果萨拉写信给她爸爸,说生活得不舒服或者不快乐,克鲁上尉就会立刻把她带走。明钦女士是这么想的,一个孩子生活在某处倘若总是受到赞扬,又从不被禁止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她肯定就会喜欢生活在此地。如此一来,萨拉在学习上被夸敏捷聪慧,待人接物被夸彬彬有礼,对待同学被夸亲切友善,如果从胀得鼓鼓的小钱包里拿出六便士施舍给乞丐,就会被赞扬慷慨大方;哪怕是做了一件最最普通的事,也会被看做是美德的体现。要不是萨拉有副好性情,还有个聪明的小脑袋,很可能早已变成个自鸣得意的年轻人了。可是,关于自我,关于周围的一切,她那聪明的小脑袋却自有清醒的判断,总能发现真相。随着时光流逝,她不时会跟厄曼加德谈起自己的看法。
“人们身上发生的很多事都是一种偶然,”她总是说,“在我身上发生了许多美好的偶然。碰巧我就一直喜欢学习和读书,而且又记得住学过的东西。碰巧我生下来就有个英俊善良又聪明的父亲,他又能给我想要的一切。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个好性情的人,只不过,一个人要是拥有想要的一切,周围的人又个个都对她好,她性情能不好吗?我不知道”——她看上去十分严肃——“怎样才能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讨人喜欢还是招人厌恶。或许我根本就是个十分可恶的孩子,只不过我从没经历过苦难的考验,没人发现而已。”
“拉维尼亚也没经历过苦难的考验,”厄曼加德不为所动地说,“不过她已经够招人讨厌的了。”
萨拉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揉揉小鼻尖,一副沉思的神情。
“唔,”最后,她说,“也许——也许是因为拉维尼亚正在发育吧。”
萨拉这么宽宏大量,是因为听到阿米莉亚小姐说,她认为拉维尼亚是因为发育得太快了,健康和性情都大受影响。
实际上,拉维尼亚对萨拉却一直怀恨在心。她对萨拉的嫉妒可不同寻常。这个新学生没来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学生的领袖。其实她之所以能居于领导地位,完全是因为其他学生一旦不跟从她,她就会大耍威风。她在比她小的孩子们面前专横跋扈,在和她年龄相仿的学生跟前则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长得挺漂亮,精英女校的学生们排成两队并列出门时,她也一直是穿着打扮最讲究的学生。直到萨拉的出现,穿着丝绒大衣,套着黑貂皮手笼,帽子上还有低垂的鸵鸟羽毛,跟着明钦女士走在队伍的头排。在萨拉刚来的时候,这样的事已经够让拉维尼亚难受的了;然而时间一长,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萨拉也成了学校的领袖,而她可不是靠着耍威风得来这个位置的,相反,正是因为萨拉从来不耍威风,才得到大家的敬重。
“萨拉?克鲁有个特点,”杰西曾经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话,把她“最好的朋友”气得不行,“对于自己的一切,她从没有过一点点的骄傲自大,拉维,你知道她完全有那个资格。要换作是我,我可忍不住会骄傲的——会有一点点——要是我有那么多好东西,又成天被这么吹捧着。父母们到学校来的时候,明钦女士总把她拿来炫耀,那样子真恶心。”
“‘亲爱的萨拉得到会客室来,跟马斯格雷夫太太谈谈印度的事儿。’”拉维尼亚模仿明钦女士说道,这是她最爱模仿的对象。“‘亲爱的萨拉得跟皮特金夫人讲讲法语,她的发音完美极了。’她的法语根本就不是在这学校里学的。再说,她懂得法语也不是因为有多么聪明。她自己都说压根儿就没学过,不过是因为总听她爸爸讲法语,自然而然就会了。还有她爸爸,不过是个印度的军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喔,”杰西缓缓地说,“他杀死过老虎。萨拉房间里那张老虎皮毛就是他杀了给她的。所以她那么喜欢。她躺在上面,抚摩它的头,还跟它讲话,当它是只猫咪似的。”
“她总是干些傻里傻气的事,”拉维尼亚尖刻地说,“我妈妈说,她那些假装的把戏太蠢了。我妈妈还说,她长大会成个古怪的人。”
如杰西所言,萨拉从来都不骄傲自大。她是个友好的小精灵,总是慷慨地和大家分享她得到的优待和她拥有的一切。学校里十到十二岁的大女孩们都看不起年幼的孩子,常常命令她们闪开,小家伙们都习惯了,可这个大家都妒忌的女孩子却从不会把小家伙们弄哭。她是个富有母性的小人儿,要是有人摔倒了,擦伤了膝盖,她就会跑上前去把她们扶起来小心安抚,不然就从口袋里搜出颗糖果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来安慰她们。她从不会把她们推开,嘲讽她们的年龄,羞辱和玷污她们的人格。
“如果你只有四岁,那你就只有四岁,”有一次,在拉维尼亚——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打了洛蒂一巴掌并叫她“小鬼”之后,萨拉严厉地对拉维尼亚说,“不过明年你就五岁了,后年就六岁。而且,”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谴责,“要长到二十岁,得要十六年那么长的时间。”
“哎哟,”拉维尼亚说,“咱们还真会数数啊!”不过,十六加四等于二十是不争的事实——而二十岁,那是一个连最大胆的学生也不敢去梦想的年龄。
就这样,年幼的孩子都喜爱萨拉。她在自己房间里开了好几次茶话会,邀请那些平时被轻视的小孩子。大家和埃米莉一起玩,埃米莉的专属茶具也用上了——杯子里装着甜甜的淡茶,杯子上还有蓝色的花朵——没人见过娃娃也如真人般拥有这么精致的茶具。从那天下午起,在整个字母班的小孩子心中,萨拉就成了一位女神、一个女王。
洛蒂·利对萨拉更是无比崇拜,要不是萨拉这么富有母性,恐怕会觉得不胜其烦。洛蒂那不负责任的年轻爸爸把她送到学校来,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洛蒂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从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小时开始,人们待她便如同待一个可爱的娃娃,一只被惯坏的宠物猴或哈巴狗,结果,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小东西。不管是想要什么,还是不想要什么,她都又哭又叫;而且,她想要的东西根本不能给她,最适合她的东西她又不要,于是,便常可听到那尖声尖气的幼小声音在房子里的各处发出阵阵哀号。
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她发现一个年幼丧母的小女孩理所当然值得同情,并应得到相当的重视,这便成了她最厉害的杀手锏。或许早年在她母亲去世后,她曾听到大人们谈起她的身世,因而有了这样的认知。而最大限度地运用这一认知,已经变成了她的习惯。
萨拉第一次照料洛蒂是在某个早晨。那天她正好经过一间起居室,听到有个孩子正在哀号,明钦女士和阿米莉亚小姐努力让她小声一些,可显然那孩子拒绝安静下来。她表示抗拒的方式如此激烈,明钦女士不得不高声喊叫——仍然保持一种庄重严肃的方式——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这是在哭什么?”明钦女士几乎是大声嚷道。
“噢——噢——噢!”萨拉听到一个声音在哭喊,“我没有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