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萨拉更了解明钦女士之后,她明白了明钦女士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萨拉后来发现,她跟每个带孩子到学校来的爸爸妈妈都说同样的话。
萨拉挨父亲站着,听着他和明钦女士之间的对话。她被带到这所女校来,完全是因为梅雷迪思夫人的两个女儿都曾在这里读书,而克鲁上尉对梅雷迪思夫人的经验很是看重。萨拉将会成为“优待寄宿生”,而且还将享受到比一般优待寄宿生更优越的特殊待遇。她会有一间自己的漂亮卧室和起居室;她还会有一匹小马和一辆马车,一个女仆会像以前的印度侍女那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我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学习,”克鲁上尉露出愉快的笑容,一边说一边握着萨拉的手轻轻抚摸,“问题在于如何让她不要学得太快太多。她总是坐在那儿,小鼻子都埋进书里去了。她简直不是在读书,明钦女士;她是在狼吞虎咽,好像她不是个小女孩子,而是一只饥饿的小狼。她总是渴望着吞下更多的新书,而且喜欢读大人的书——又大又厚的名著——法国的、德国的、英国的——历史、地理、诗歌,各种各样的书。要是她读得太多了,请一定把她从书堆旁拉开。叫她骑骑马,不然就出去逛逛买个新的玩具娃娃,她应该多花点时间玩一下娃娃。”
“爸爸,”萨拉说,“你知道的,要是我过几天就出去买个新娃娃,那就太多了,我可不喜欢。娃娃应该是亲密的朋友。埃米莉将会成为我的亲密朋友。”
克鲁上尉看看明钦女士,明钦女士也看看他。
“埃米莉是谁?”她问道。
“告诉明钦女士,萨拉。”克鲁上尉微笑着说。
萨拉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显出一种十分庄重而又温柔的神色。
“她是个玩具娃娃,不过我还没得到她,”她说,“爸爸会给我买。我们要一起出去寻找她。我已经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埃米莉。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会成为我的朋友。我想跟她谈爸爸的事。”
明钦女士那虚伪的夸张的笑容此时显得谄媚极了。
“多么富有创意的孩子啊!”她说,“多么可爱的小家伙!”
“是啊,”克鲁上尉说,将萨拉拉到身边,“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替我好好照顾她,明钦女士。”
萨拉同父亲一起在他下榻的旅馆住了几天。实际上,她一直待到他起程回印度的时候。他们一起出门,逛了好多大商店,还买了很多东西。他们买的东西多到超过了萨拉的实际所需;可是,克鲁上尉是个单纯而冲动的年轻人,他希望他的小女儿拥有她喜欢的一切东西,不但如此,连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让她拥有,这样一来,他们就买了整整一衣橱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奢华的衣物。装饰着昂贵皮草的丝绒裙,带花边的裙子,绣花裙,带大片柔软鸵鸟毛的帽子,貂皮大衣和手笼,一盒盒的小袜子、小手帕,一大堆长筒丝袜,就连柜台后面恪守礼仪的年轻售货员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猜想着这个有着一双庄重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小女孩至少得是个外国公主——或许是位印度王公的小女儿。
最后,萨拉和父亲终于找到了埃米莉,不过他们可是进了好多家玩具店,看过了好多娃娃才发现了她。
“我希望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娃娃,”萨拉说,“我希望我跟她讲话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真的在听一样。爸爸,娃娃们的问题就在于,”——说着,她将头歪向一侧,若有所思——“问题在于他们好像从来都不会听见你讲话。”于是,他们看了好多不同的娃娃,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眼睛黑有的眼睛蓝,有的长着棕色鬈发,有的扎着金色发辫,有的穿着衣服,有的没穿。
“你知道,”他们看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娃娃时,萨拉说,“我找到埃米莉时,她要是没有裙子穿,我们可以带她到裁缝那儿去,给她做些合身的衣服。衣服得试穿了才能更合身呢。”
进了好多家店都失望而归之后,他们决定下车步行,浏览街边的橱窗,出租车则在后面跟着他们。他们经过了两三个玩具店,却都没有兴趣进去看一眼。这时,他们走近了一家不算大的商店,萨拉突然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哦,爸爸!”她叫了起来,“埃米莉在那儿!”
她的小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灰绿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神情,似乎是与自己喜爱的老朋友久别重逢。
“她一定是在那儿等着我们呢!”她说,“我们进去找她。”
“呵,”克鲁上尉说,“我觉得简直应该找个人向她引见我们呢。”
“你得介绍我,我再介绍你,”萨拉说,“不过,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谁——或许她也知道我呢。”
或许那个娃娃真的认识萨拉。萨拉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眼中有一种聪慧的神情。她是个大娃娃,不过还没大到不能抱在怀里;金褐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垂在身后仿佛给她披了件美丽的披风;她的眼睛是那样一种深邃清澈的灰蓝色,柔软而浓密的眼睫毛都是真的,不是那种画上去的线条。
“没有错,”萨拉将娃娃抱在膝上细细端详她的面孔,一边说道,“没有错,爸爸,她就是埃米莉。”
然后他们买下了埃米莉,把她带到了一个真正的儿童服装店,给她买了整整一衣橱的衣物,和萨拉的一样奢华。她也有花边裙子、丝绒裙、薄棉裙、帽子、外套、镶花边的漂亮内衣、手套、手帕,还有皮草。
“我希望她看起来就像那种有个好妈妈的小孩,”萨拉说,“我就是她的妈妈,当然我也会是她的朋友。”
对克鲁上尉而言,这趟购物之旅原本应该非常愉快,可是,一个悲伤的念头却始终在牵扯着他的心。眼前的一切都意味着,他将要和他深爱的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告别了。
那天夜里,他半夜起身到萨拉床边,凝望着她,熟睡中的她怀中抱着埃米莉。她的黑发披散在枕上,和埃米莉的金褐色头发混杂在一起。她们都穿着镶有打褶花边的睡袍,长长的睫毛卷卷地垂在脸颊上。埃米莉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克鲁上尉很欣慰萨拉有她陪伴。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拉拉唇上的胡须,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气的表情。
“嗨,小萨拉!”他自言自语,“你不会知道爸爸将多么思念你。”
第二天,克鲁上尉带萨拉到明钦女士那儿,让她留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他就要起程离开了。他告诉明钦女士,律师巴罗和斯基普沃思先生全权代理他在英国的各项事务,他们会为明钦女士提供需要的建议,并支付萨拉在此的一切费用。他每周会给萨拉写两封信,他希望萨拉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小家伙,她不会提出任何危险的要求的。”他说。
他和萨拉一起走进她的小小起居室,在这里他们就要道别。萨拉坐在父亲膝上,小手抓住他的大衣衣领,久久地努力凝视着他的脸庞。
“你是不是在用心记住我的样子啊,小萨拉?”他说,一边摩挲着她的头发。
“不是的,”她回答,“我对你这么熟悉,你就在我的心里。”萨拉和父亲紧紧地抱着,彼此亲吻,仿佛永远不愿和对方分离。
出租车从大门驶离的时候,萨拉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双手托着下巴,目光一直追随着车子,直到它拐过街区的一角。埃米莉坐在萨拉身旁,她的目光也一直跟着那部车。明钦女士让妹妹阿米莉亚去看看萨拉在干什么,阿米莉亚小姐发现她打不开门。
“我锁了门,”房间里传出一个小小的奇特的声音,非常有礼貌,“劳驾你,请让我独自待会儿。”
阿米莉亚小姐矮矮胖胖,对姐姐十分敬畏。两姐妹中,她的心更好,可她从不敢违抗明钦女士。她赶紧下楼,看样子似乎被什么吓到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又老成的孩子,姐姐,”她说,“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声不响。”
“这总比像有些孩子那样又踢又叫的好。”明钦女士回答道,“我还以为,像她那么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会又哭又闹把房子都震垮呢。要说这世上真有哪个小孩是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就非她莫属了。”
“我开了她的箱子帮她收拾,”阿米莉亚小姐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大衣有黑貂皮和白貂皮的,内衣镶有真正的瓦朗谢讷①花边。你也见到了她穿的一些衣服。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那些衣服简直是荒唐,”明钦女士刻薄地回答,“不过,星期天我们带孩子们去教堂,她要是穿着那些衣服走在队伍前面,看上去倒是不错。她这么多锦衣华服,简直像个小公主。”
此时,在楼上反锁的房间里,萨拉和埃米莉一起坐在地板上,出神地凝视着出租车早已消失不见的街角。而坐在车上的克鲁上尉则一直回头张望,不断挥手做着飞吻,虽然已看不见萨拉,他却仿佛没有办法停止这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