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泥兴荷花壶,陈州特产。该壶的外形如同一朵刚绽的荷花,四只盖杯造型似莲蓬,托盘则如一张刚落水面的莲叶。特别是杯和盘不但造型美观,而且自有一种浑如天成的色彩,荷花壶淡紫,莲蓬杯碧青,荷叶托浓绿,让人悦目赏心。
泥兴茶具用料讲究,制坯很薄。经过窑变,呈现天然色彩,不着色,不上釉,全靠细磨打光。更令人称奇的是,用指一弹,“当当”作响,且一壶一音,音长如绵,如琴似弦。壶坯虽薄,但极坚固。薄而固,贵在土质。陈州有种胶土,柔和含刚,做泥人制壶坯,确为稀世好料。用这种壶泡茶,不亚于宜兴的紫砂茶具,同样具有独特的、良好的透气性能,沏出茶来,茶叶既有茶香,又无熟气,汤色澄清,滋味儿醇正,即使将茶叶留在壶中,夏天隔夜也不发馊,实属茶具中的上品。
很早的时候,陈州泥兴壶就有官窑和民窑之分,但无论官窑与民窑,真正供奉京城皇宫内的泥兴壶,多是陈氏壶,陈氏壶的开山鼻祖叫陈百万。到了民国年间,陈百万的第十代玄孙陈三关又当了窑主。
没了朝廷,又逢军阀混战的乱岁月,陈氏壶开始流落民间。只是陈氏壶造价极高,一般人家买不起。能用起真正贡品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这一年,段祺瑞从界首来到了陈州城。
陈州距皖地只有百十余华里,两方搭界,段祺瑞说来也就来了。段祺瑞和他的部下是化装而来的。因为陈州有伏羲陵,段祺瑞正在倒霉时节,他来是求拜人祖的。那一天段祺瑞是富商打扮,去北关朝拜过人祖,又看了陈州七台八景,这时候想起了陈州泥兴茶具。他原来有一套荷花壶,而且那把壶已经用老,壶下满是丘状茶渍,不下茶叶照样有茶色。可惜,有一次与太太动怒,不慎打碎了。那是真正的宫廷用品,是他任江北提督时袁世凯赠送的。袁项城的老家距陈州很近,且又是陈州于家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极喜爱家乡泥兴茶具。
段祺瑞家居皖地,与袁项城算半个老乡。袁项城家乡观念重是众所周知的,让他官至参谋总长、国务总理之要职,算是很对得起他。自去年被直系打败之后,他愈发思念袁大总统了。因此,他决定要买一套陈州泥兴荷花壶。
段祺瑞派人问清了陈三关的家,便带随从直奔陈府。
陈府位于南门西尚武街的街尾处,一座庭院,三面环水,风景十分秀丽。
陈府的高大门楼上悬挂着历代朝廷赠赐的御匾,很是威风。
那时候陈三关已年近古稀,但身板挺硬朗。银白的须眉下藏着一副深邃的目光,言谈举止皆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段祺瑞带一班人马走进府门的时候,陈三关正在给壶打光。他见来一富商,且气度超群,知是非凡人物,忙起身迎客。段祺瑞拱手还礼,报了化名,说是慕名而来,专程到陈州欲购一套陈氏泥兴茶具。陈三关让人沏了茶,笑问:“恕我冒昧相问,先生愿出大价吗?”段祺瑞笑答:“若能得一宝壶,鄙人在所不惜!”陈三关见来客爽快,顿然来了兴致,命人抬出几箱茶具,一一打开,对段祺瑞说:“这是一百套上品,我再从中挑出一壶,可丑话先说不为丑,先生要拿出这一百套的钱来!”
段祺瑞大度地笑笑,当即命人掏出一托盘钢洋,放在了桌子上。陈三关拉过箱子,开始一把接一把地朝外抛壶,一连抛出一百把,从高空落到地上,皆完好无损。段祺瑞惊叹,十分怀疑自己原来的那把壶是否是真货色。他正在走神,只见那陈三关已把一百把壶同时摆在了案子上,取出一根细铁棍儿,挨个敲击,凡音裂音哑者,当即抛出。最后,陈三关认真挑出二十一把,个个音质如琴,细细地分出高低音,又按音序排了三排。此时的陈三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只见他如入无人之境,饱吸一口气,双手各持一根细铁棍儿,便飞舞开来。铁棍儿如蜻蜓点水,在二十一把壶上弹跳,美妙的音乐被飞舞的铁棍儿荡开,如泣如诉,似高山流水,似珠玑落盘,惊得段祺瑞张大了嘴巴。细听了,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从未听过如此玄妙的壶音,禁不住心头颤抖。这时候,只听那陈三关突然改了曲调,奏出了《十面埋伏》,且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如同暴风骤雨。厮杀声、马奔声、枪击剑砍声响成一片。段祺瑞瞪圆了双目,如临大敌,正欲呐喊几声,突然曲终音绝,万籁俱寂。在场的人如同刚从血战中杀将出来,个个头上冒着汗水,面色苍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三关已汗透脊背,他郑重地转过身,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跨左一步,亮出了“琴案”。众人再看时,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案上已瓦砾一片,唯有一壶亭亭玉立于瓦砾之中。陈三关绾了衣袖,托了那把壶,用铁棍儿击了一下,音质如初,不嘶不哑。他捧了那壶,呈到段祺瑞面前,说道:“客官,宝壶挑出来了!”
段祺瑞受宠若惊般抹了抹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那壶,细细地抚摸,如视家珍。
陈三关擦了擦汗水,呷了一口茶说:“客官,你有福气,赶上了军阀混战的好时机!这是我家祖传的挑壶程序。古时候为皇上挑贡品,多是用此种套路。你今日正赶上我有雅兴,算是享受了皇上的待遇!”
段祺瑞一听大喜,满面顿溢红光,忙命人掏出赏钱,送给了陈三关。
陈三关接过赏钱,又问道:“见客官气度非凡,绝非寻常之辈!你能否告诉我真姓大名,也好让我记准此宝壶的下落?”
段祺瑞迟疑了一下,笑道:“师傅好眼力!鄙人姓段名祺瑞字艺泉!”
陈三关一听是段祺瑞,禁不住目瞪口呆,好一时,他才平静下来,施礼道:“段大人真乃是富贵之人!此种宝壶为百里挑一,实属宝中之宝!据我所知,此种壶多有灵性,得此壶者,能救主人一命!”
“此话怎讲?”段祺瑞不解地问。
“枪打宝壶,子弹只过一壁!大人若不信,可当面一试!”
段祺瑞半信半疑,让人把壶放在一个高处,掏出枪来,对准壶身打了一枪。只听子弹头儿在壶内如钢珠跳舞“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发出颤音落在了壶底。众人取壶相看,果真只过一壁!那子弹穿过之处只一个圆眼儿,四周且无一点儿炸纹儿。
陈三关哈哈大笑。
段祺瑞万分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捧着宝壶呆痴的……
附记: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被奉系军阀及冯玉祥推为北京政府执政。1926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4月又被驱逐下台。1933年2月被蒋介石迎居上海。1935年被任为“国民政府委员”。1936年11月2日在上海病死。据传段祺瑞临死前,万物皆抛,怀中只抱那把“陈州泥兴荷花壶”。他望着“弹穿残壶”,想诠释什么,许久许久,才闭了双目。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把残壶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