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该是个刮西风又下雨的晚上吧?”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是个孩子。”
“孩子?”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那小孩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相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那里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对。”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发觉什么?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晴明的手倏地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性命之忧。”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沫,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唯有黑亮的牛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愈加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越来越大,变成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咯咯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她倏地又变成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忽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西。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哦。”晴明语气平和。
“哎,晴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简易的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你知道‘方违’吧?”
“我知道。”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地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晴明平和地说道,“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对。”
“别吓唬我,晴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我日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点就向晴明望去的冲动,说道:“我日前患心烦之症,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晴明教他的话。
“哦……”老人转动着大眼珠,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原来是颠茄草啊……”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那对大眼珠又转动起来,“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味扑面而来。
“哦?这样你还飞不动吗……”老人咧咧嘴巴,“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忽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三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照你说的做,它就真的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博雅问了一声。他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作倾听状。因为他的身体又能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声音了。
“哎,晴明—”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晴明问道。
“当然啦。”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晴明开口道。
“到了?”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送命。否则你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然后,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明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其他东西。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惊讶不已。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忽然停住脚步。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乎乎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一男一女。
但看清之后,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他们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呀!”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呀!”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他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祥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把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下挖地三尺,埋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博雅飞奔起来,身后传来喊叫声:
“别让他跑掉!”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不要紧,快上牛车!”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
“怎么办,晴明?”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五
博雅醒过来了。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儿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没有了。
“就是它?”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还行。去哪里?”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博雅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所以就上去了。”博雅说着,用手里拿着的铁锹一顿地面,问道,“是这一带了吧?”
“嗯。”
“我来!”博雅说着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不会有事吧?”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沫。
“没问题。”
晴明一打开罐盖,里面猛地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他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四肢乱蹬地挣扎着,发出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