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你的无所谓,正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她很小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穿着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光脚走在一片荒原之上。
风有些冷。头顶是万籁俱寂的星空,远远地追到旷野的边际,似把大地割出一条沉黑的伤痕。
那深重的黑暗中,一颗星星在地平线上闪着璀璨的光芒。
她惧怕黑暗,但仍要一直往前走,去摘下那颗星。然而天际逐渐发亮,太阳如同巨大粉刷,擦去了黑暗也擦去了星光。
光明终于来临。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两手空空,站在金色盛开的晨光中哭泣。
她叫常晓春,家在溯州宁江,一个很普通的南方小城,那里有河流有田野有季风,自古以来就住着很多人。
南方的春天永远盛装出席,毫不敷衍。爸爸总是说,因为晓春笑了,春天才来了。
她很崇拜的爸爸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做知青时认识了妈妈并结了婚。返城后,回到家乡成了一家企业的工程师。
妈妈是山里村庄长大的姑娘,她经常唱:“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嘛好风飘……”这两句为常晓春构筑了那个遥远山村的最美丽的幻想。
山里的姑娘单纯而倔强。可是,就算玫瑰有一天也会变成蚊子血或者饭粘子,久而久之,妈妈的单纯在爸爸眼中变成了愚蠢,倔强变成了乖张。也许这就是爸爸最终选择离开妈妈的原因。
在她7岁生日那天,爸爸出去给她买蛋糕,就再也没回来。妈妈说爸爸跟别的女人走了。她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要跟别的女人走。妈妈说,因为他不要我们了。她死活不信,哭到快断气。可是无论她信不信,从那之后爸爸就杳无音信了。
妈妈没文化也没工作,家里的一切开销全由爸爸负责。爸爸走了以后,她们母女的生活顿时艰难。小小年纪,她已经明白了生活的不易。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她经常放学后到亲戚家的饭店洗盘子,或者帮邻居小卖部的爷爷送货,力量虽小,总有点收获。
小时候的日子过的还算平静,最惊心动魄的不过是如何躲开饭店后面的大狗,以及,妈妈忽然生气后的拳打脚踢。
妈妈脾气很暴躁,一不合心意就开打。以前有爸爸护着,爸爸走了以后,常晓春只能学习当一只待宰的小鸡在家里扑腾来扑腾去,鸡毛漫天飞舞。
大概很多人年幼的时候都是这样,很容易忘却父母给自己带来的伤害。昨天哭着喊着说再也不要妈妈了,隔天醒来又笑嘻嘻地问妈妈吃什么早饭。最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妈妈发起脾气来,下手很重,这时只有两个方法能够救她:
第一个方法是祈祷温柔的姑姑能从天而降把她救走。不过姑姑几年前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为了付学费,寒暑假都要留在学校打工。期盼姑姑突然回来,那是奢望。
第二个方法就很容易做到了。只要舔一口手心,然后攥紧拳头念咒语:不疼不疼,我不疼。这个方法开始效果并不好。但是认识时光之后,念着咒语的同时,脑海里会自动浮现时光的笑容,她惊奇地发现咒语的威力好像升级了,她真不是很疼了。
那时在她心里,时光简直就是天使。她特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他。
早在一年级她就听过时光的名字。
他是她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不仅成绩优异,还有一张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的漂亮的脸,衣着永远整洁带着香气。因为爸爸是画家所以从小就很会画画。也是受爸爸家族的影响,他有信仰。城里小教堂办公室的墙上,有他朗诵圣诗的照片。
这一切让他不管到哪儿,都像胸前的纯银十字架一样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她第一次见他,是他在庆六一晚会上弹钢琴。那时他8岁,穿着小西装,戴着小领结,嘴唇涂得红红的,聪明又可爱。
她很羡慕他,但很快就忘了他。
妈妈出去工作以后,跟社会上的朋友,每天只顾和朋友玩。吃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很多生活上的小事都要她自己解决。对像她这么忙碌的小孩来说,学校里那些耀眼的同学,就是她每天经过的商店橱窗里挂的风铃。偶尔听到几声响,但从不驻足观望。
这样过了三年五年,六年级的一天,她撞上了她的风铃。
那天她穿着难得的新衣服上学。是一件很普通的粉红圆领毛衣。第二天,第三天,她仍穿着它。一个月之后,身上还是同一件。
她的书桌被人写上“拉它鬼”。丑丑的错别字,猜也猜到是那几个讨厌的男生干的。她已经不止一次被他们恶作剧。那些男生都是老师的关系户,没人敢惹,她自然也不敢,只能选择忍耐。不管怎么样,在学校受欺负也比呆在家里开心。
忍耐了一个星期,一天放学,她回去拿忘记的课本,见那几个男生用小刀在她课本上刻字。看到她来,不仅不逃走,还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反应。她忍无可忍,咬了其中一个人的手臂。
心里知道闯祸了,咬完就跑。
追逐女同学是男生们的一大乐子。他们当然不肯放过她。
放学后的走廊,零星走着几个低年级的学生。
她蒙着头喊:“走开!”
小孩子们像看到怪兽,尖叫着地闪到墙边。
偏偏还是有个倒霉鬼被她撞倒。她自己也飞了出去。
那个倒霉鬼就是时光。
男生们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揪住她。
有个电视剧看多了的小孩提议:“把她押回去,关在教室里审问。”
她抵抗不过,急出了眼泪。
关键时刻,时光出手帮她解围。他说某某某,你再欺负同学,我就给你姑妈打电话了。边说着,边一一扫视其他人。
时光几乎认识全年级组的老师,很得他们信任。他对老师说一句,顶别人说十句。就算是老师的关系户也不敢得罪他。
男生们权衡完利弊,识相地收了手。
时光把她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事。
她有点儿受宠若惊,连说谢谢,又指指他的脸颊:“你成小花猫了。”
时光用手背擦了擦,擦下很多灰。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粉红的印子。
“把你撞疼了吧。”她为自己的不小心内疚不已。
时光说:“没事儿,这点疼算什么,我看你才摔的不轻呢。要不明天换件衣服来上学吧,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
她知道自己成了全校的笑柄。可是面前这个男孩子语气温和满脸善意,一点也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她忍不住解释,其实她是有三件相同的毛衣。妈妈撞倒人家贱价出售,懒得挑,就一口气买了三件相同的。
时光说你妈真好玩。
她傻笑,心想,我的心情你是不会了解的。
时光问她为什么不换别的衣服穿穿。
她说她没别的衣服,今年长高了不少,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又聊了几句,她看到时光腕上的电子表显示六点,急忙说了句再见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粉红色的背影在时光的视线里跑了很久很久。
关于晚饭的问题,她已经找到解决方法——帮餐馆洗盘子。
洗一晚上的盘子,不仅能拿到钱,还管一顿饭,偶尔还有剩菜可以拿回家。
餐馆离学校很远,她没自行车,每天放学都要跑很快才能不迟到。
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到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三件相同的衬衫。那些男生嘲笑了她几句,不叫她邋遢鬼了,也不再对她恶作剧了。
其实她以前解释过很多遍,只是没人信。
不管怎样,没人找她麻烦让她轻松不少。
连尿尿都变轻松了。奔奔跳跳从厕所出来,她又撞上了时光。
对救了自己的恩人,她用最大的笑容问候他。
时光看到她脸上的伤痕问是不是那些男生欺负她了。
她说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
时光说,我想也不是,我跟他们说你是我朋友,他不敢再欺负你的。
她的嘴巴成个哦字形。
时光很大方地说,不如我们就做朋友吧,我看你也没什么朋友。
她的嘴巴成个啊字形。
上课铃响了。
时光丢给她一句“说定啰”,欢快地跑回教室。
她很纠结。
能交到朋友是很高兴,可是她真的不是很需要朋友啦。
回到教室坐定,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她和时光同学六年,但从未说过话,两人只到脸熟的程度,怎么会忽然找她做朋友。难道有什么阴谋?她曾经被人整过,骗她说要跟她交朋友,请她喝用水彩颜料兑的果汁,害她拉了几天肚子。
有着种种疑虑,连续几天她碰到时光都避开。
时光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每周一的下午第一节课,是他们两个班一起上的体育课。
男生们踢球,女生们成群结队在树荫下聊天。她绕着操场跑步。一个人傻站着太奇怪了,不跑步还能干嘛。
跑到球门后面,一颗足球从天而降砸到她的头。
没射进球的胖男生捡起球后狠狠推了她一把泄愤。
她压抑着委屈,继续低头跑步。
球场上的气氛越来越激烈,胖男生眼看就要够着球,忽然一个趔趄,被人从背后狠狠铲倒。他痛苦地抱着腿哭起来:“他踢我,他踢我!”
常晓春听到惨叫声,跑到球场边观望。
一群大汗淋漓的男孩子把时光围在中间。体育老师走过去调解,胖男生不依不饶地哭着喊着。
“是我踢了他。”
时光平息了争吵,一个人离场。看台边上,他脱了球衣,甩了甩满头的汗。
球赛重新开始。
常晓春想了又想,决定向看台跑去。
远远看到常晓春跑过来,时光迅速套上刚脱下的球衣。
常晓春问他:“刚刚是故意踢他的吧?”
时光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笑着说:“帮你报仇啊。”
几个压操场的女生经过,一边向他们张望,一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常晓春问:“你们班的?”
时光点头:“肯定在背后说我们什么了。每次看到谁跟我走得近,就说长说短的,害的我都没朋友。”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他们觉得我是老师的间谍。”时光无奈地叹口气,“我跟好多老师的关系都不错,他们怕我在老师面前打小报告,都不跟我玩。特别是一些女孩子,带头不理我,跟我处的好的也会被孤立。”
常晓春安慰他:“不用介意啦,就当他们是小孩子。”
“你说他们是小孩子?”
时光盯着常晓春看。羊角辫、苹果脸、小个子……
任性地说别人是小孩子的毛丫头,自己才更像小孩子吧。他这么想着。
太阳晒在头顶。知了吵吵嚷嚷。操场上男生女生们尖叫奔跑,灰尘在炎热的空气中蒸腾。
这一切都与看台上的两个孩子无关。
常晓春连说带比划:“那些小孩子啊,因为掉了一支铅笔就哇哇大哭。不喜欢妈妈买的裙子就发脾气。吃蛋糕的时候任性地只吃奶油,把不喜欢的部分推给别人。更气人的是,明明过的不知道多幸福,还在背后说爸妈坏话。太过分了!”
她激动地握紧小拳头,鼻翼扇动,脸蛋儿通红。
时光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
“你笑了!”
“我不是一直在笑吗。”
“你之前只是弯起嘴巴,现在才是真的笑了。”
“是吗……”
他保持着微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集合!”
那边,体育老师吹起了哨子。
“我们做朋友吧,我不会怕别人说什么的。”
常晓春说完,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跑向操场。
看着她甩来甩去的两根羊角辫,时光开心地弯起嘴角。
常晓春感觉的没错,很多时候他的笑都不是真心的。
他过的并不快乐。
妈妈是工作狂,经营着家族留下的工厂。
爸爸是从未卖出任何画作的画家。
他们两个因为一时贪玩的结合,很年轻就生下了他。年轻到,没有任何兴趣为人父母。不是爷爷的坚持,他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爷爷对他最好。可是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叔叔们一直认为国外的教堂比国内的大,爷爷走后,他们立刻都移民了。
他只剩下爸妈两个亲人,可是名叫“赚钱”和“画画”的怪兽把他们抢走了。
多年以来,不管他如何努力表现得聪明、优秀、有礼貌,始终得不到妈妈的注意。
只有爸爸陪着他,虽然大多时候他的眼睛只盯着画板。
妈妈讨厌爸爸不务正业。爸爸讨厌妈妈唯利是图。两人之间最不缺少的就是争吵。
他很难过,却没有办法。
想把这些告诉谁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人可以说。
他的时间都给了画画、钢琴和《圣经》。获得极大赞赏的同时,也把他和周围的孩子们隔得很远。他成了同学中的异类。
倒不是完全没有朋友。有一个家伙,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们无话不说。但是自从妈妈当面说他不配跟她儿子做朋友之后,他就不再理他了。
明明不快乐,明明胸腔里塞满了寂寞都快爆炸,面对别人宁愿用微笑掩饰,也无法卸下好孩子的自尊心。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很好。这么懂事的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放学后,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走廊上,感觉孤单得快要死掉。就在这时,常晓春像一颗粉红色的子弹,呼啸着擦过他的耳畔。
拼命奔跑的女孩子,没有朋友,却毫不在乎,总是认真努力地走自己的路。
她好像从来都不会寂寞。
他很想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黄昏的楼梯口,他又看到了常晓春甩来甩去的羊角辫。
他冲到栏杆边上叫她的名字。
“常晓春。”
常晓春停下奔跑的脚步,抬头看到是他,开心地挥手。
自从上次体育课,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你家住哪儿?”他问。
“解放小区。”常晓春说。
“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常晓春愣了一下。
楼上传来脚步声,班主任笑眯眯地他说:“你还没走啊。帮老师改几张试卷好吗?”
不知为何,老师们对他说话都很客气。
他不好拒绝,对楼下的常晓春说:“等我一下,很快的。”
说完就跑了。
留下常晓春对着他消失的地方无力地伸出手,“我……没时间哪……”
唉,晚饭没得吃了,常晓春一口苦水吞进肚子。所以她才不想交朋友的嘛。
等了半个钟头,时光才从楼上下来。
他解释说,班主任把一个题目的答案弄错了,他和她争论了很久。
常晓春接受了饿肚子的现实,笑着说:“没关系。你真了不起啊,还能帮老师改卷子。”
习惯了赞赏的时光,竟然脸红了。
两人走到校门口,常晓春问:“你家住哪儿啊?”
“三元大厦。”
“哇——”
三元大厦曾经是宁江最高的建筑。常晓春很小的时候,坚定地认为站在三元大厦的顶楼可以摸到云彩。
天黑了。路灯都亮起来。满大街飘着羊肉窜的味道。
时光俊挺的小鼻子动了动:“好香啊。”
常晓春告诉他附近有小吃街。
时光异常兴奋,说从来没去过,今天一定要去。
常晓春一点都不兴奋,她身上只有两块钱。
时光说请她,硬是把她拖走。
路过公用电话亭,他神秘兮兮地对常晓春说:“其实我晚上应该去英语补习班。可是我不想去,我想跟你玩。我现在去给补习老师打个电话,骗他说我病了。他肯定不会怀疑我的。”
他从书包里拿出电话卡,又说:“你也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就说跟同学一起去补习班试听。如果你妈妈问,我就当那个‘同学’。”
望着时光欢快奔跑的背影,常晓春揉了揉眼睛。这个人真的是时光吗?自己撒谎不说,还教她骗人。
很顺利地骗了补习老师,时光把话筒拿给常晓春。
常晓春犹犹豫豫地点不下去。她不想让时光知道她的妈妈根本不关心她什么时候回家。可是让她当时光的面撒谎做戏,又很心虚。
时光以为她不敢骗家长,在一旁给她加油打气。
常晓春无奈,按下了家里的号码,等了很久,话筒里只传来自己的一声叹息。
“妈妈,我是晓春,我今天要晚一点回去……”
背过身,躲开时光满是鼓励的视线,她对着只有嘟嘟声的话筒,一脸麻木地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
“我去同学的补习班试听,你不要担心啦,也不用来接我啦。给我烧洗澡水哦,拜拜。”
她说过很多谎话骗人,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但这一次,却特别难过。
时光见常晓春一脸藏不住的悲伤,有些诧异又有些想笑。怎么会有这么诚实又善良的孩子。
他道歉说:“对不起啊,让你撒谎。”
常晓春吸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笑:“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又不是骗家长去做坏事。快走吧,我好饿。”
常晓春跑的比时光还快。
小吃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们吃了烤羊肉窜、臭豆腐、炸年糕、串串香、糖葫芦,还有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发誓吃完一条街的两个人,走到一半就饱了。他们趴在路边的冷饮柜上揉肚子。
时光眼前一亮,指着冰柜里的双响棒说:“我要这个双节棍。”
常晓春和买冷饮的婆婆都笑起来。
“这不是双节棍,是双响棒啦。”
常晓春让时光握着冰棍的一半,她自己握着另一半,啪的一声,红色的冰棍从中间断开。
时光很满足地舔着五毛钱一根的冰块。
“我特别小的时候就很想吃这个。但我妈说不卫生,从来不让我吃。”
常晓春呵呵一笑。
有一段时间,双响棒是她能吃得起的唯一的冷饮。
小吃街走到尽头,常晓春用仅有的两块钱请给时光买了两个玩具印章,算谢谢他请她吃饭。
时光不懂怎么玩。
常晓春揭开印章的盖子,在手心按了一下,留下一个红色的哆啦a梦。
时光也揭开盖子,在常晓春额头按了一下,是一个蓝色的皮卡丘。
“坏蛋!”
常晓春举起印章按在时光下巴上。
时光又按在她鼻子上。
两个人追着跑着,笑着闹着,眼睛里只有对方那张越来越花的脸蛋。
印章没有油墨了,两个人的脸也看不出本来样子了。他们才意识到这样回家肯定会挨骂,谎言也会被拆穿。心里很担忧,可是一看到对方的脸,又忍不住笑出来。
“挨骂就挨骂吧。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教堂怎么样。”
“好!”
“别答应的这么爽快。教堂很无聊,没人愿意陪我去的。你可不要反悔。”
时光对她伸出小指。
她毫不犹豫地勾住。
手指相碰的瞬间,软软的温暖直达心底。
时光高兴坏了,傻傻笑着,白衬衫的领子歪歪的,袖子也卷起来。常晓春第一次看到衣衫不整的时光,简直就像刚放出笼的鸟儿,洁白的羽毛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说了十几次拜拜,时光跑向常晓春家的巷子口。他一步一跳,还伸手去抓树上的叶子。
这样的时光和普通的十三岁男孩没什么两样嘛,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遥不可及呢。
到了家门前,常晓春解开辫子,把前额的头发弄乱,尽量遮挡住脸。
客厅里,妈妈握着酒瓶,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先拿了条被子盖在妈妈身上,再跑进卫生间洗脸。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笑。皮卡丘都没她笑得可爱。
洗完出来,余光瞥见一个乱蓬蓬的头在看自己,她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
“又去洗盘子了?”妈妈冷冷问。
她捡起毛巾抱在胸前:“呵呵,对啊。”
“你骗他们说我瘫痪了?”
“不这么说,他们不让我在那儿干活儿。”
“你很希望我瘫痪吧。”
“没有没有。”她极力讨好地笑,“妈妈瘫痪了,我怎么办。”
妈妈冷哼一声,拔尖了声音说:“其实你心里恨我恨的要死,还假装对我笑。跟你爸一样虚伪!”
酒瓶子朝她飞过来,擦过她的头发,落在身后砸碎。
她缩着头,紧闭着眼睛发抖。
妈妈冷静了点儿,又变回冷冷的声音:“想哭就哭。成天看你憋着鼓劲儿,我累得慌。”
她出了身冷汗,硬是憋着没哭,默默拿来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片。
妈妈对她翻白眼:“女人太逞强没有好下场。要柔弱,才能留得住男人。切,跟你说你也不懂。去去去,回你屋去,看到你就讨厌。”
妈妈栽进沙发,一脚踹开被子。
她隔着湿漉漉的头发看妈妈。烂泥一样的妈妈,让她害怕,更让她心痛。
她一直努力着努力着,即使逞强,也不让人看出一点点的疼痛和不快乐,她做这些,都是因为想保护妈妈。
“如果她再打你,你就报警,警察会来抓她,把她关进监狱!”
隔壁的王阿姨搬走之前,曾这么告诉过她。
疯玩了一晚上的时光,回家拉肚子了。妈妈不在家。爸爸替他保守了秘密,条件是上学放学必须让大人接送。那晚,爸爸花了三年心血的油画终于完成。他心情很好,第二天亲自开车送他上学。放学后,也来接他回家。
那时春意正浓,学校道路两边开满了白色的桃花。
时光说今天爸爸来接他,让常晓春和他一起走,他们去三元大厦的顶楼看云彩。
常晓春抵抗不住诱惑,决定舍弃一顿晚饭也要去。
时光的爸爸如约而来。他一袭风衣,戴着墨镜,懒懒地靠路边的轿车上。小女孩们从他身边走过都要多看他两眼,悄悄地讨论他是否是某个香港明星。
常晓春跟在时光后面跟他爸爸打招呼,打完招呼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循声望去,只见路旁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姑娘。白衣红裙,绿树成荫,真像是画里的景致。
常晓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飞跑过去,姑姑笑着拥抱了她,告诉她说,她今年回来实习,刚下火车就来接她了。常晓春高兴之余,自豪地把姑姑介绍给时光。
时光傻傻地看着她姑姑,惊讶地说:“你好像我爸爸曾经画过的一张油画里的人。”
他推他爸爸:“爸爸你见过常阿姨吗?”
时爸爸缓缓摘下墨镜,看着常姑姑亦是惊讶。
“我们见过?”他问。
常姑姑摇摇头,风把她长发吹乱,她拂过头发夹在耳后,笑着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时光眼前交握。
时光提议常晓春带着她姑姑一起去三元大厦。
常晓春说了她和时光的约定,常姑姑欣然同意,很大方地上了时爸爸的车。
大人坐在前排,小孩坐在后排。
时爸爸拿掉墨镜的样子比常晓春想象中年轻许多,干干净净的,像个大学生。
常晓春在时光耳边说:“你爸好帅。”
时光说:“你姑姑也很漂亮。”
常晓春非常自豪,大声说:“当然啦。我姑姑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
时爸爸微笑着看了眼姑姑。姑姑脸红了。
三元大厦的顶楼没有云彩,但是常晓春看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的玫瑰色的天空,以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的时光的笑容。
时光悄悄拉起她的手。
晚霞映在孩子们的脸上微红。
风里偶尔飘来大人们的低语,软软的,很温柔。
爸爸走后,常晓春第一次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太阳落山前,时爸爸把常晓春和她姑姑送回家。
小区的巷子里,姑姑问她是不是喜欢时光。
她说喜欢。
姑姑笑着感叹,你们小孩子真好啊,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她问姑姑,你们大人就不可以吗?
姑姑没有回答。
她记得那时的夕阳红得格外浓烈。
姑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失火的天空。
姑姑在家待了三个月。那三个月是常晓春最快乐的日子,她有姑姑,有时光,仿若置身天堂。
可幸福戛然而止,她甚至来不及道别便已被关在门外。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雨夜,两个大人各自留了一封信,携手离开了这座城市。
妈妈知道姑姑离开的消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拍打着膝盖说,这玩意儿还会遗传啊。哈哈,常晓春,你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要跟个男人跑啊?
常晓春呆坐在沙发上。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接受这样的事情。
晚上,她的家门被踹开。
时光的妈妈带着时光找上门。
时光和常晓春隔着门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彼此,好像对方是陌生人。他们的余光里,尽是大人们挥舞的拳头和手臂。
不知谁的手挥在常晓春肩膀上,她重重跌了一跤。
时光木然地看着她。
“郭玉,停手!”
又冲进来一个男人,使了好大力气将时妈妈拉住。
时妈妈激烈地挥舞手脚要冲过去,嘴里喊着:“把时中原交出来!”
常妈妈向她啐了口痰:“你个疯婆子,就算我知道也不告诉你!”
时妈妈恼恨地拼命转过头喊:“时光,你是死的吗,还不快过来帮你妈!”
时光脸上一红,满眼痛苦。
男人大声呵斥:“郭玉,你够了,别让孩子难堪!”
“是孩子难堪还是你难堪?”郭玉的矛头转向男人,“你们姓时的都只想到自己,只在乎自己的面子,有人在乎过我吗?我辛辛苦苦支撑着家业,他却跟别的女人偷情。难道我连上门要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时妈妈披头散发捶打男人。男人钳制住她,厉声对门外喊:“时光,你回家。”
时光脑子沉甸甸,完全做不出反应。
男人又喊一遍:“听叔叔的话,回家!”
回家,对了,回家。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一切。
通红的双眼迅速从常晓春身上掠过,时光头也不回地跑了。
常晓春听到急促而钝重的下楼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远。直到那声音再也听不见,她闭上眼睛陷入了孤独、羞耻、害怕,最终是茫然。
某个同学的姑姑跟男人跑了,是听听就算的事情,但如果这个男人是另一个同学的爸爸,那就是大新闻了。
时光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大家都很同情。常晓春若无其事地来上课,大家都很不齿。
即使时光不出手,也有人主动为他出气。
升学考试在即,有个公然可欺负的对象用来减压,大家都很开心。
同班的男生们带头在放学后围追堵截她,坚持不懈地要把垃圾倒在她头上。
每天被人追着跑,弄得晚饭吃不成,她很想告诉老师。可是因为对时光的愧疚,她咬牙忍下来。
没有了姑姑,她可以当一切回到起点。
没有了爸爸,对时光来说却是一切的结束。
他所有的痛苦她都感同身受,因此更加埋怨姑姑,也更加埋怨自己。
她受点惩罚,心里可以好过点。
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她踩到自己的脚摔在地上。
累毙了。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么想的时候,一双白球鞋停在面前。往上看,是时光苍白的脸。
“你回来了!”那一瞬间,她很惊喜,以为他没事了。
时光低着头。
那双曾陪她一起看过最美丽的天空的眼睛,冷冷地凝视自己。她甚至能感到有冰渣子掉在脸上。
“时光,”一个男生说,“我们帮你教训她呢。”
时光不发一语,踩着常晓春披散在地上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走出众人的视线。
鼻子一酸,常晓春知道她失去他这个朋友了。
“按住她!”
一群人涌上来,按住常晓春的手脚。
纸团、橘子皮、铅笔屑、融化的雪糕、吃剩的包子、发霉的苹果,还有很多难以辨清的黑色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她头上。
大家围着她笑,仿佛她也是一具垃圾。
笑着笑着,所有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常晓春抓起手边一个发霉的苹果,眼睛从比她高大的男孩们身上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怕你们。”
她把苹果扔过去。在男生们反应过来之前,湿乎乎的瓜子壳、带着异味的香蕉皮又纷纷砸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他们,一下子颜面尽失,乱跑乱叫。
有人被一团抹着黄黄鼻涕的面纸砸中,恶心哭了。
“胆小鬼。”常晓春抓起那团面纸冷笑,“你们这些胆小鬼凭什么欺负我!都给我滚,滚!”
她用全身力气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扔向他们。
连碰一下她的勇气都没有,男孩们全都灰溜溜地跑了。
她痛快极了,膝盖一松,跪在满地的狼藉中。
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不想再失去仅剩的尊严。
接下来的日子,没人再敢找她茬。她依旧奔跑着走自己的路,偶尔与他擦身而过,耳朵里都是凌厉的风声。
盼望已久的升学考试终于快到了。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异常隆重。所有孩子被拉到教室外依次排好,来一个家长换一个孩子。老师发给家长模拟考的成绩单,跟发卖身契似的,场面特悲壮。
常晓春在喧闹中安静地靠墙站着。她身上很疼。昨晚妈妈喝醉酒,又打她了。估计她也忘了今天有家长会。
闹哄哄的人群渐渐散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她,和隔壁的隔壁班的他。
时光也依靠墙站着,背挺的很直,脸别过一边。
她看到他,吓了一大跳,巴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幸好,有个老师跟时光说话转走了他的注意。
老师说:“你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没有时间过来,也没时间接你。让你一个人小心回家。”
时光不为所动,好像在坚持什么。
老师叹了口气,理解的目光里饱含同情:“我知道一向都是你爸爸来参加家长会,可是……”
时光像被蛰了一下,丢开老师的手扭头就跑。
常晓春没来及躲开视线,隐约看到他转过来的脸肿着,像被谁打了一巴掌。
反正也等不到妈妈,趁老师不注意,她也跑了,悄悄地跟在时光后头。
时光一口气跑到校门口,停下来不住地咳嗽。
她忍不住想上前关心。
他忽然转身,厌恶地说:“跟着我干嘛。”
“我……你的脸怎么了。”
看清楚之后,她确信他是被人打了。她有经验。
“不关你的事!”
时光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脸,疼痛中,不好的记忆又涌上来。
爸爸走以后,妈妈撕烂了爸爸所有的画作。他在卧室里听着,那一声一声碎裂的声音,仿佛撕扯着他骨肉。他再也忍受不住,冲进画室抢下爸爸的画。
“都是因为你!”他怒气冲冲,“都是因为你只顾赚钱不理爸爸,都是因为你乱发脾气撕了爸爸用三年心血完成的画,都是因为你他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一个耳光打在脸上,他瞬间耳鸣。
“我没有错!我每天辛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养家,养你们!他不但不领情还出去找女人。我怎么能不生气?我气的想杀了他!”
妈妈满脸狰狞的泪痕。
他冷淡地说:“你赚钱根本不是为了我们,你是为了你自己。”
又是一个耳光。
妈妈气的发抖,一把拽过他手臂。
“你爸教了你什么?啊?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妈妈把他拖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好好在里面对着你的上帝反省吧!”
一关就到第二天天明。
上回也是这样,顶撞了妈妈几句,被关在房里三天。
三天水米未进,又休养了三天才有力气去学校。
如果真的有地狱,他想他已经去过了。
路边,学校里的同学逗留玩耍。他们把装果汁的塑料袋咬出一个洞,从里面挤出水来喷对方。水珠滑过时光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们,再看看其他追逐奔跑的同学,忽然常晓春的声音闪过脑海:都是一帮小孩子。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回头时,他已经到了对岸。
彼岸的同学们,看起来那么的无知幼稚。
也许那就是常晓春眼中曾经的自己。这想法让他生气。
转身去瞧,常晓春已经不见了。他又失望起来。接着又为自己的失望更加的生气。
简直怒不可遏。
他跑起来,不知不觉跑到教堂。
宁江市教堂所在的那条街,叫钟楼街。教堂的大钟几十年前就坏了,从没响过。信徒们听到的钟声只是录音。
时光到教堂外的时候,赶上晚祷的钟声响起。
绿树掩映下,矮小简陋的教堂只露出钟楼的白色圆顶。一群鸽子落在上面徘徊不去,发出咕咕的悲悯的声音。
他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跟爷爷来教堂。那时,笑容可掬的吴修女总是会给每一个来教堂的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为了得到拥抱,他经常出门之后再偷返回去。吴修女看出他的伎俩,每到拥抱他,时间总是很长很长。
可是不到一年吴修女就去别处静修了。没几年爷爷去世了。到现在,爸爸也走了。
为什么他爱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离开自己?为什么他这么努力,他们却还是要离开!
他扔下书包,发了狂地去拽教堂的铁门。
铁门纹丝不动。
不是说上帝无条件地爱着所有人吗,为什么在他最需要爱的时候,他却不理不睬?
狠踹了一脚铁门,他咬紧牙关,止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压着声音,低着头,前额的头发盖住眼睛,没有人会发现他哭。
除了总爱多管闲事的常晓春。
“走开!”
他推开她。
“别碰我!”
又推开她伸过来的手。
她固执地不肯走。他恨恨地瞪她,才发现,她也流着眼泪,似乎比自己还要伤心。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冲她吼,“至少你还有妈妈关心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眼泪流的更凶了,手却没有畏缩,常晓春仍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停地道歉。
他的心软下来,悲伤接踵而至,小小的身子哭的发抖。他说:“今天是我生日,你抱抱我吧。”
常晓春擦了下鼻涕,立刻拥抱住他。只要能让他开心起来,她做什么都可以。
时光慢慢地把头埋进常晓春的劲边,红肿的脸紧紧挨着衣服,非常的疼。可是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放开。
“常晓春,跟我一起逃走吧。”
钟楼上的鸽子,哗的一声飞起。
那天回家,妈妈不知从哪里知道她一直没去餐馆。她责问她这么晚回来是去哪里鬼混了。她不说,她便拿鸡毛掸子追着她打。
一开始她习惯性地闪躲忍耐,后来想起她就要逃走了,很多事情都不用在乎了,胆子顿时大起来。
她抓住不停落下的鸡毛掸子,在妈妈错愕的目光中,问她:“妈妈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是,”妈妈毫不考虑地说,“我情愿没生过你!”
鸡毛掸子再度落下。
她不再躲,咬着牙说:“那你就当没生过我吧。”
升学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常晓春带着暗中准备的行礼来到城外的火车站。
行礼很简单。几件衣服,偷偷藏起来的钱和爸爸的相框。爸爸的照片早被妈妈撕光了,相框里放的是她和爸爸一起做的蝴蝶标本。她决定送给时光,做他的生日礼物。
时光还没来。他们约好在火车站后面的仓库前面汇合,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不至于遇上熟人。仓库前面冷风阵阵,她坐在地上,脑子里乱了乱。
她走了,妈妈会担心她吗。估计不会吧。妈妈两年前交过一个男朋友。她坚信爸爸一定会回来,任性地把那个叔叔赶跑了。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妈妈从此变本加厉地打骂她。
也曾想过离家出走,可始终没有勇气。如果不是时光,她根本迈不出这一步。
总之,只要时光开心,做什么都可以。
刚坚定了信心,清清秀秀的男孩子向她走过来,红殷殷的嘴唇微笑着。
她却笑不出来,因为时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大群男孩女孩,一个一个瞪着眼睛瞧着她,好像她是动物园的老鼠。
时光轻蔑地笑着说:“你还真的来了。”
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一个女孩儿用食指刮刮自己的脸:“常晓春,学你姑姑呢,羞不羞。”
常晓春深吸了口气,血全部涌到了脸颊上,她很想跑开,可腿就像是软了怎么都动不了。她直直看着时光,希望他告诉她这只是个玩笑。
看她僵立着毫无反应,几个男孩子觉得不痛快,冲上去推倒她,七八只手在她头脸上戳来戳去,编着口号说:“常晓春,不要脸,爸爸姑姑会偷人,生个女儿要私奔……”
“不准骂我爸爸!”
她尖叫着,用头去撞每一个围住她的人。她什么都不管了,只想把每一个骂爸爸和姑姑的人打扁。
因为是女孩子而手下留情的男孩们,看她表现得完全像个疯子,便都卷起袖子暴打她。
她很快被打趴在地。嘴里吃了灰,手不停地挣扎,一不留神抓住一个人的头发。
那个孩子吃了痛,下狠劲踹她,一下踢中她的肚子。
她险些吐出来,只好松手。
“别打了。”时光说。
男孩们渐渐停手。
躺在地上的常晓春,辫子绳被揪断了,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嘴角流着血,双手捂着肚子,手背上青紫一片。她表情痛苦,却一声不吭。
时光没想把她弄得这么惨,冷着脸问她:“为什么不哭,你要是求饶,我早让他们停手了。”
她反问他:“为什么骗我?”
“因为……讨厌你。”他说的很没底气。
常晓春缓了缓气,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支撑自己,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时光伸过来的手被她打掉。
她倔强地对时光说:“还以为你真要跟我逃走呢,原来你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时光一急,把她推倒。
她躺在地上大叫:“跟我比,你就是胆小鬼!”
时光面红耳赤,抓住她的衣领,举起拳头。
她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的人,失望地说:“原来,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揪着她衣领的手松了松,她很轻易就拨开了。
脱离了钳制,她再一次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我也没有爸爸,我跟你一样难过。”她对时光说,又像对自己说,“可是,我才不会像你一样靠着欺负别人来掩饰自己的恐惧。我也不会像你一样不敢面对现实!我根本不会在乎你,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幼稚鬼!”
骂完之后,不管有没有人扑上来打她,她背对着所有人,一瘸一拐地走出火车站。
出了车站,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唯有扭头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舔了舔自己的手心,再狠狠攥紧拳头。
“不疼,一点都不疼。”
走到半路下起倾盆大雨。她没有伞,也没心情躲雨。
从中午走到傍晚,她浑身湿透地走到家,一开门便看到妈妈气哄哄地在客厅里踱步。
“你死到哪儿去了!”
妈妈的拳头举起来,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她抬头对上妈妈惊讶的目光,顺着目光看向自己,看到裤子上多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木僵的脑子想了一会儿,哦,大姨妈来了。
在房间换着衣服,肚子忽然一阵剧痛。这种剧痛比那些男生们的拳头恐怖一百倍。她蜷缩在床上冷汗直流。
“妈……”
痛到绝望,只能呼唤身边唯一的亲人。
妈妈听到声音走进来。
她抓住妈妈的衣角哀哀哭诉:“妈,肚子、肚子疼……好疼……妈……”
也许是她表情太惨了,妈妈没骂她,还握住了她的手。她几乎休克,感觉不出妈妈的掌心是冷是热。
喝了妈妈倒来的甜甜的水,又吃了几粒药,她昏沉沉睡去。
挨打、淋雨、痛经,堪比涅槃的痛苦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举起看似毫无变化的双手,她知道她期盼的“长大”降临了。一夕之间,她的身体悄然改变,血脉向着新的方向生长,永远不可逆转。
多亏了痛经,她把时光的事暂时抛到脑后。平静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能想到他,一想到肚子就痛。她痛,是因为伤心,并不是恨他。
她太理解他的痛苦,他就像曾经的自己。她恨不起来。
自己在火车站说的那些话,一定伤了他的心吧。
说好了只要他开心,自己做什么都行。可是一旦伤害到自尊,她就忍不住还击。
他一定更讨厌了她吧。
算了吧。等毕了业,一切重新洗牌,她就跟他彻底成为陌生人。
躺在床上,想好了将来的打算,她稍稍松了口气,想再睡会儿,电话铃响了。
妈妈不在家,她只好自己起来接。
拿起话筒的一刻,她突然有强烈的预感,是他。
“请问常晓春在吗?”
柔和沉静的嗓音,真的是他。
“我……”嗓子堵住,她咳了咳说,“我就是。”
沉默。
他不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肚子隐隐作痛。
“现在有时间吗?想见见你。”
说这句话似乎花了他很大的力气。
她答应了。
时光说在前面的邮局等她。
她挂上电话,马上去洗脸换衣服。额头和脸颊还贴着创可贴,洗起来不是很方便。弄了不少时间,头发等不及扎了,梳了梳就跑出去。
她想他说不定是来道歉的。如果他道歉,她就原谅他。
跑出小区,看到邮局就不再跑了。她理理头发,慢慢走过去。
时光白衣蓝裤,背靠邮筒站着。邮筒边上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她跟他打招呼。他直起腰,对她笑了笑。她感觉不出他这笑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或者是她变得迟钝,或者是他一夕之间长大。总之,她再也不能轻易看懂他了。
“找我有什么事?”
她努力让自己不卑不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告诉她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去青岛。那边有人找我妈做橡胶生意。我妈很早就有出去发展的想法,现在家里出了事,她就决心走了。”
“哦。”她看看脚尖,言不由衷地说,“离开这里也好。”
“你巴不得我走吧。”
“我……”
“啊,我忘了。你说过你根本不在乎我。”时光又靠回邮筒边上,别过脸,不让常晓春看到他难过。
常晓春想碰碰他,告诉他那只是自己的气话。可是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无所谓。”他忽然转过头,难过变成了讥诮,“其实我本来可以不走。我妈说我要学会独立,要让我留下跟保姆过日子。可是一想到你在这里,我就倒胃口。”
常晓春攥紧了收回的手,忍了忍心里的酸疼,没好气地问:“那你何必来见我。”
“有东西还你。”时光的手插进口袋。
常晓春立刻想到她的蝴蝶相框。上回一团混乱,她不知道把它丢哪了。
时光还给她的并不是相框,是很久之前,她送他的卡通印章。
“这个还给我干嘛,扔掉。”她拿印章撒气。
时光看了眼被她扔在地上的印章:“随你吧,反正跟你撇清了。我走了。”
他拉开车门,想了想,最后对常晓春说:“我一定会过的比你好的。再见。哦,不,应该不会再见了。”
车子缓缓起步,遥遥远去。
什么嘛,连句对不起都不说。
常晓春对着远去的车屁股踹了一脚。走了两步,又退回去,捡起印章揣进口袋。
又是一个人了啊。她对着夕阳叹息,抹去眼角的湿润,心里有种微妙的轻松。
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的。想怎么跑怎么跑,想怎么跳怎么跳,不会有人叫自己笨蛋。
吊儿郎当地跳了几步,印章从口袋里掉出来。
她捡起印章,吹了吹上面灰。皮卡丘对她微笑着,真让人怀念哪。她揭开盖子,想仔细看看,却发现里面被掏空了,塞了一张纸条。
心里咯噔一下。
纸条上有一行整洁的字迹——
我讨厌你,但我更讨厌喜欢你的我自己。对不起。
眼泪滴落。
她狠狠把纸条和印章都摔在地上,骂道:“我也讨厌你,我也很讨厌你,臭小子!”
骂过之后,又委屈地哭起来:“可是……我也……喜欢你啊……”
每次他说伤人的话,做伤人的事,她都可以假装不在乎。因为在乎也没有用。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只会讨厌自己而已。
她根本没有想过,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会喜欢她。
他喜欢她?那么是不是刚才,她只要努力一下下,他就会留下来?
一想到这个,她就不能控制地跑起来。
她要去追他,告诉他,她也喜欢他。无论他讨不讨厌自己,她都喜欢他!
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她摔倒了,无计可施,只得跪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时光就如同每一个从她生命中出走的亲人,再也没有回头。
两手空荡荡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头一次,她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人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总非常强烈地想要抓住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好。她想起时光最后送她的印章,被自己一生气扔了。她跑回原来的地方,跪着、趴着,仔仔细细地找,却始终找不到。
终究是丢了。
后视镜里,常晓春向他踹了一脚。
这么讨厌他啊。他苦涩地笑。原本只是想道别的,却又任性地说了伤害她的话,她不讨厌他才怪。
其实妈妈问他的时候,他很想留下来。他很想留在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这里有很多他留念的人和事,比如,常晓春。可是一想到他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一想到会被她用那种恨透的眼神看着,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走掉。
车向机场驶去。
他打开书包,取出一个黑色相框。捡到的时候,相框被一张海报包着的,上面写:时光生日快乐。
一看就是常晓春的字迹。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当然就是他的了,他不会还给她。
带着这副相框和相框里的蝴蝶,他去了机场、车站、陌生的旅馆、海边,最后来到海边的悬崖。
青岛比想象中漂亮。来这是来对了。
悬崖峭壁上的日出是一场宏伟而壮观的奇迹。
面对着熊熊燃烧了50亿年的庞大星球,他无法不觉得自己渺小。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曾让他无力承受的巨大悲剧,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呼了一口气,长久压抑的胸闷缓解了,浑身轻松起来。
金光粼粼的海面上,一群海鸥鸣叫着盘旋。晨起作业的渔船扬起船帆,乘风破浪向遥远的海域驶去。
此时此刻,无数的生命或在启程或已出发,都在为自己寻找一片未来。
而他的未来呢?
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对着太阳。一轮金灿灿的朝阳握在他掌心。
他想,他的未来应该就在他手中吧。
就算没有爸爸,就算妈妈不爱他,他也能靠自己过的很好,比常晓春还要好。
冰冷的岩石被阳光照射着,渐渐发热。他触手可及的皆是温暖。这温暖似乎暖进了他的心,在他心里洒下无数个对未来的希望。
伸个懒腰,该回旅馆了。养足了精神,他准备继续在海边探险。
一晚上没睡觉,站起来的时候,头有些晕,手里的相框滑下来。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结果身子一歪掉了下去。
他拥有了这一辈子最深沉的一次拥抱,海的拥抱。
醒来之后,医生告诉他,他的眼睛被海里的不明物体损伤引起角膜炎,就算痊愈也会留下瘢痕严重损伤视力,简而言之就是说他近乎失明了。
唯一的办法是换一个眼角膜。
眼角膜不是内裤,说换就换。他足足等了一年零八个月才排上号。
失明了,世界一片黑暗,一切对未来的希望都化为乌有。
妈妈陪着他,但同时也陪着她的工作。他无所谓,他宁愿跟自己的朋友倾诉,也不愿在妈妈面前露出一点祈求的神色。
他最好的朋友不是常晓春,而是另一个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伙。他们一向要好,但是一年前,他妈妈不知为何当面嘲讽了那家伙,他就跟他绝交了。
如果不是那家伙不理他,他也不会想去认识常晓春,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他的眼睛也不会瞎。他认为,那家伙有义务听他的牢骚。
他给他打电话,一点不客气,先骂他一顿,再告诉他自己的遭遇。虽然是个男孩儿,但那家伙从小就心思细腻善解人意。他不计前嫌,耐心听他说完,然后开了个玩笑:“喂,别丧气了。你知不知道,家里的天空更美了,河水更蓝了,曾经的小妞儿们像花儿一样发育了,体育课上一片饱满生动的风景。你什么时候回来与哥们儿同赏?”
他扯了扯长久凝固的嘴角。
他时常给他打电话。随着时间推移,他俩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他想那家伙进了新学校,肯定认识很多新朋友,跟他的关系难免会淡。
他在青岛的疗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一年里妈妈忙着做生意,很少来看他,偶尔来一次,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本来就不耐烦她的唠叨,电话一响,他乐得赶紧开溜。
那天,他溜到走廊晃悠,无意中听到妈妈的对话。他只听了一句便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听到妈妈说:“时中原死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你以为已经到谷底了,他还是能给你创造个奇迹——更深的谷底。
接下来的八个月,他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甚至不想再睁开眼睛。爸爸的在天之灵是否在看着他。为何他感觉不到。明明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光亮了,爸爸还是不敢现身。
妈妈对爸爸的死超乎寻常地冷漠,从不谈论,也不准他谈论。
他想知道爸爸怎么死的,葬在哪儿了,他想去祭奠。
妈妈愤怒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咆哮着说:“忘记他,彻底忘记。人死了根本不需要祭奠。做这些无聊又愚蠢的事,对我们的人生丝毫没有价值!”
他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从那以后,整整半年没有开口说话。
不说话又看不见的日子里,他只能靠听觉活着。
有一天早上,他不记得是哪一天,护士问他要不要看电视。
看电视?她不知道他瞎了吗?那时候他连发火都懒得,假装没听见。然后,他听到电视里传来罗大佑沧桑的歌声。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他脑子里浮现出常晓春的样子。乌溜溜的黑眼珠和她的笑脸,他无法忘记她的容颜。他哼这首歌哼到不得不抽自己耳光才能停下。可对常晓春的回忆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
他梦到她。梦里的常晓春是会发光的,她扎着羊角辫,眼睛很亮,穿着粉粉的毛衣。他梦到他们两个一起逃跑了。他们不停跑不停跑,躲开各方人马的追逐,由于速度太快他们飞了起来,飞出了云层,像个无可救药的抛物线一样离开了地球。
梦醒了以后,他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思念。
他思念她那双穿过众人看着他的眼睛,思念他闭着眼睛时从风里吹过来的她的气息,甚至,他思念火车站外面,她忍着不哭的受伤的样子。
他好想见她,好想再带她去三元大厦的顶楼,好想在那里为她放一次烟花。他还可以吗,还有希望吗,她会原谅他吗?
这,就是他的十四岁。
十五岁那年隆冬,医院为他换上新鲜的眼角膜。
去医院拆纱布的路上,他和妈妈都很开心。自从爸爸走后,他们母子难得心平气和地在一起。
纱布拆开,几天适应期后,他不再畏光,也能看清楚东西。只是,他的世界没有颜色,好似坐在放映着黑白电影的巨大荧幕前,不同的是,从前他一觉得无聊就可以走,现在,却无处可逃。
医生耐心地给他做了各项检查,最终结论:心理因素。
多牛逼的原因。
妈妈不相信,认为是医院给的眼角膜有问题,要告医院。
医生解释说:心理因素对健康的影响不容忽视。他的色盲可能是由于失明期间死了父亲,过于悲痛,又没有得到疏导而造成的,跟眼角膜没有关系。
过于悲痛?他怎么没觉得,他更愿意相信是被他弄丢的蝴蝶的诅咒。他在百科书上看过,这流连花丛醉生梦死的脆弱生物,其实是色盲。
多好笑。
他坐在车上笑了一路。妈妈被他笑的心烦意乱,一个急刹车,他的头撞到挡风玻璃。妈妈拍着方向盘喊:“你故意撒谎骗我是不是!”
嘴角磕出了血,他笑着无所谓地擦了擦,转头对着妈妈黑白分明的脸说:“别停在马路中间行吗。”
他们对视着,良久无言。
郭玉望着自己的儿子,她聪明又漂亮、狡猾又可恶的儿子,连她都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爸爸虽然花心,但浪漫主义的性格其实很单纯。她不知道他的儿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复杂的眼神。
不过也好,如今的社会,单纯的人根本活不下去,让他多经历些磨难和痛苦,才能激发他的斗志。想到此处,她发动车子,用自以为轻松的声音说:“好儿子,你的人生你自己把握,妈妈相信你。”
听了这话,时光冷笑。他心中的恐惧、不安、失望、疑惑,在妈妈这里永远得不到安慰。
他给那家伙打电话,告诉他,他成色盲了,那该死的庸医查不出原因居然推卸责任说他心理变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操,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变态个屁。别自找不痛快,矫情。”
时光放下电话,开始明白,再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理解对方。
再亲密的人心里,也有对方触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他不指望任何人到达。
自从他因为心理问题成色盲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每次他去复诊,医生和护士看他的眼神都小心翼翼。
等检查报告的时候,有个小朋友眼巴巴地找他玩足球,他正想陪他踢几下,护士走过来,惊恐地拉着小朋友走了。
那护士看他的眼神让他别扭好一会儿。他继续在医生办公室外无聊地等待,无聊中,他听到医生劝说妈妈给他找个心理医生。
妈妈冷冷警告:“我再说一遍,我儿子不是精神病,我儿子没问题。”
精神病啊……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天花板。之前的那个小朋友又偷偷跑过来问他要不要玩足球。
他低下头,盯着他说:“滚。”
他渐渐发现,不说话、不理人,才是最舒服的状态。那么多积压的情感撕扯着他,他很容易爆发,所以最好谁都别碰他。
妈妈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他心理有问题,行动上还是遵从了医生的建议,把他送回原来的家里休养。她为自己解释说,她这么做是希望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要像原来一样生活。
他无所谓去哪儿,无所谓过什么样的生活。
当色盲无所谓,心理变态无所谓。这世上,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时光,你的无所谓,正是我们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