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法拉终于开口。“请各位都坐下来好吗?我想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哈定市长,别这样,生这么大的气根本没用;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要背叛端点星。”
“这点,你可得好好说服我!”
法拉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气话。请让我发言吧!”
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眯起一半,宽圆的下巴冒出油油的汗水。“本理事会已达成一项决议,现在似乎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那就是关于安纳克里昂这个问题,等到六天后穹窿开启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发现解决之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吗?”
“是的。”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对不对?只要充满信心地静静等待,穹窿中就会跳出意想不到的救星?”
“把你那些情绪化的措词滤掉,就是我的想法。”
“明显的逃避主义!法拉博士,你真是个大愚若智的天才。不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想不出这么高明的建议。”
法拉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哈定,你的尖酸刻薄可真有趣,不过这回用错了地方。事实上,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三个星期前开会的时候,我对穹窿所做的推论吧。”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否认,单就逻辑推理而言,那不能算是愚蠢的想法。你上次说——我若说错了,请随时纠正——哈里·谢顿是这个星系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因此他能预见我们如今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也因此他建立了穹窿,目的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趋吉避凶。”
“你领会了这个想法的精髓。”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都在仔细思考你这番话,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非常荣幸,结果如何?”
“结果我发现光是推理并不够,还需要用到一点点常识。”
“比如说?”
“比如说,假使他预见了安纳克里昂将带来的麻烦,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安置在离银河核心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都知道,当时是谢顿精心操纵了川陀的公共安全委员,基地才会设在端点星的。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假如他预先推算出银河中的联系会中断,我们因此会跟银河主体隔绝,又为强邻环伺——而且端点星缺乏金属,使我们无法自给自足,他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话又说回来,倘若他算得出来这些,又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最初的移民,好让他们可以有时间准备?他绝不会等到我们一只脚已经踏出悬崖,才跳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勒马。
“还有别忘了,就算他当年能够预见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也能看得一样清楚。因此,假如他当时就能想出解决之道,我们现在也应该有办法做得到。毕竟谢顿不是什么魔法师,我们解不开的难局,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可是,哈定,”法拉提醒道,“我们真的做不到!”
“但是你们还没有试过,连一次都没有试过。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然后又死守着对皇帝陛下的盲目信赖!现在又将希望转移到哈里·谢顿身上。从头到尾,你们不是依赖权威就是仰仗古人——从来没有自立自强。”
哈定的拳头不自主地越捏越紧。“这无异于一种病态——一种条件反射,遇到需要向权威挑战时,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完全关闭。在你们心目中,皇帝陛下无疑比自己更有力量,谢顿博士一定比自己更有智慧。这是不对的,你们难道不觉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哈定继续说:“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翰纳听过道尔文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要做一位优秀的考古学家,唯一的工作就是读完所有的相关书籍——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那些书。他还认为解决考古之谜的办法,就是衡量比较各家权威的理论。皮翰纳那天都听到了,却没有表示反对。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哈定的语气仍然带着恳求。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他只好再说下去:“你们这些人,还有端点星一半的居民也一样糟糕。你们坐在这里,将百科全书视为一切的一切。你们认为最伟大的科学终极目标,就是整理过去的知识。这很重要没错,但是难道不应该继续研究发展吗?我们正在开倒车,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吗?在银河外缘这里,到处都已经不会使用核能。在仙女座三号恒星系,一座核电厂因为维修不良而炉心融解,堂堂的帝国总理大臣只会抱怨缺乏核能技工。可是因应之道是什么?多训练一些新手吗?连想都没想!他们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限制核能的使用。”
哈定第三次重申:“你们难道不觉得吗?这是一种泛银河的现象。这是食古不化,这是堕落——是一潭死水!”
哈定向每位理事一一望去,对方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法拉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好了,这些玄奥的大道理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应该实际一点。难道你否认哈里·谢顿能用心理学的技术,轻易算出未来的历史趋势?”
“不,当然不否认。”哈定吼道,“但是我们不能指望他为我们提供解决之道。他顶多只能指出问题的症结,但若是真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必须自己设法找出来。他无法为我们代劳。”
富汉突然说:“你所谓的‘指出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问题是什么。”
哈定猛然转向他。“你以为你知道吗?你认为安纳克里昂就是哈里·谢顿唯一担心的问题。我可不这么想!各位理事,告诉你们,直到目前为止,你们对整个状况一点概念都没有。”
“你有吗?”皮翰纳以充满敌意的口气反问。
“我是这么想!”哈定跳起来,将椅子推到一旁,他的目光凌厉而冷酷,“若说目前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事,那就是有个古怪事件和整个情况都有关联,它比我们讨论过的任何事都更为重大。请你们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年来到基地的第一批人员,只有玻尔·艾鲁云一位一流的心理学家?而他却小心翼翼,只是教授基本课程,从不将这门学问的真髓传给学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法拉道:“好吧,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学家能够看透背后的一切——会太早识破哈里·谢顿的安排。如今我们只能四处摸索,模糊地窥见一小部分真相。这就是哈里·谢顿真正的用意。”
哈定纵声哈哈大笑。“各位理事,告辞了!”
他大步走出会议室。
哈定市长嘴里咬着雪茄。其实雪茄早已熄灭,他却没有注意到。他昨夜通宵未眠,也很肯定今晚同样无法睡觉。这一切,都能从他眼中看出来。
他以疲倦的声音说:“这就可以了吗?”
“我想没问题,”约翰·李一只手摸着下巴,“你认为如何?”
“不坏。非这样厚脸皮不可,你明白吧。也就是说不能有任何犹豫,不能给他们一点掌握情势的空当。一旦我们能够发号施令,哈,就要以最熟练的方式下达命令,他们一定会习惯性地服从,这就是政变的基本原则。”
“若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忘了他们吧。过了明天,他们对端点星的影响力比不上半个信用点。”
约翰缓缓点了点头。“但是很奇怪,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试图阻止我们。你说过,他们不是完全蒙在鼓里。”
“法拉摸到了一点边,有时候他会让我有点担心。而皮翰纳在我当选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起疑了。但是,你可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本事了解我的真正意图。他们所受的都是皇权至上的训练。他们确信皇帝陛下是全能的,只因为他是皇帝;他们确信理事会不可能被架空,只因为理事会奉皇帝陛下之名行事。没有人看得出政变的可能性,这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哈定猛然起身,走到饮水机前面。“约翰,他们并不坏,我是指当他们全心投入百科全书的时候——我们要让这件事成为他们未来唯一的工作。可是统治端点星,他们却毫无能力。现在走吧,把一切都发动。我想单独静一静。”
哈定坐上办公桌的一角,瞪着手中那杯水。
太空啊!自己真有装出的那般自信就好了!安纳克里昂人两天后就要登陆,而他现在所准备进行的,只是基于自己对谢顿五十年前的安排所做的揣摩与猜测。自己甚至不能算正牌的心理学家,只是一个受过几天训练的半调子,竟然妄图看穿近代最伟大的心灵。
假如法拉猜得没错,假如安纳克里昂就是谢顿所预见的唯一问题,假如谢顿想保护的只是百科全书——那么发动军事政变又有什么用?
他耸耸肩,开始喝那杯水。
穹窿中准备的椅子远超过六张,仿佛准备迎接许多人。哈定注意到这一点,便找了一个尽可能远离五位理事的座位,慵懒地坐下来。
理事们对这个安排似乎不在意。他们先是彼此低声交谈,然后话讲得越来越少,变成每次只吐一两个字,最后终于通通闭上嘴。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只有裘德·法拉似乎比较镇定。他掏出表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时间。
哈定也瞄了瞄自己的表,然后望了望那个占据室内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里面空无一物。这个玻璃室是穹窿中唯一不寻常的物件,除此之外,看不出哪里还能受电脑控制。等到某个预定的准确时刻,缈子流就会触发电脑接通开关,然后……
灯光暗了下来!
电灯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突然变得昏黄,却让哈定吓得跳了起来。他吃惊地抬头望着天花板的电灯,等到他的目光回到玻璃室,里面已经不再空虚。
玻璃室中出现一个人形——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人形起初没有说话,只是将放在膝上的书合起来,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它微微一笑,面孔看起来栩栩如生。
它说:“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低弱。
哈定差点要起身向他致意,还好及时拦住自己。
声音继续不断传来:“你们看到了,我被禁锢在这张椅子上,无法起身向各位打招呼。在你们祖父辈抵达端点星几个月后,我就不幸瘫痪了。当然,我看不见你们,所以不能正式欢迎你们。我甚至不知道今天到场的有多少人,所以一切都不必太拘泥。如果有任何人站着,请都坐下来;如果有人想抽烟,那我也不反对。”接着是一阵轻笑,“我何必反对呢?我又不是真的在这里。”
哈定自然而然想要掏一根雪茄,随即又改变心意。
哈里·谢顿将手上的书放到一旁,好像是搁到身旁的书桌上。当他的手指移开后,那本书就消失了。
他继续说:“基地建立至今已有五十年——五十年来,基地的成员都不清楚他们的真正目标。过去必须瞒着他们,现在却没有这个必要了。
“首先我要说,‘百科全书基地’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哈定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一两声刻意压低的惊叹,但他没有回过头去。
哈里·谢顿当然不为所动,他继续说:“我说基地是个幌子,意思是我和同僚们根本不在意百科全书能否出版。百科全书的计划自有它的目的,因为借着这个计划,我们从皇帝那里弄来一纸特许状,并且吸收了真正计划所需的十万人,同时还利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让这些人在时机成熟前有事可忙,直到任何人都无法抽身为止。
“这五十年来,你们为了这个幌子而努力工作——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你们的退路已被切断了。你们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投入另一个重要无数倍的计划,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为了这个真正的计划,我们设法在选定的时刻,将你们带到这颗选定的行星上。当时就安排好了,五十年之后,你们的行动会变得没有选择的自由。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许多世纪,你们的未来都将是必然的历史路径。你们会面临一连串的危机,如今的危机就是第一个。今后每次面临危机之际,你们所能采取的行动,也会被限制到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这条路是我们用心理史学推算出来的——理由如下:
“数个世纪以来,银河文明不断地僵化和衰颓,却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个趋势。可是如今,银河外缘终于四分五裂,帝国的大一统局面已被粉碎。未来世代的历史学家,会在过去五十年间选取一个时刻,将之标志为:‘银河帝国覆亡的起点’。
“他们当然是对的,不过在未来几个世纪,大概还不会有人意识到覆亡即将来临。
“帝国覆亡之后,接踵而来的将是不可避免的蛮荒时期。根据心理史学的推算,在正常情况下,这段时期会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帝国的覆亡,也无意这么做,因为帝国的文化已经丧失原有的活力和价值。但是我们能将必然出现的蛮荒时期缩短——短到仅剩一千年。
“至于要如何缩短,详细情形我现在还不能透露;正如我在五十年前,不能将基地的实情说出来一样。万一你们发现了其中的细节,我们的计划便可能失败。就好像百科全书的幌子倘若太早揭穿,你们的行动自由就会增加,这样便会引进太多新的变量,而心理史学也就无能为力了。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在端点星,除了我们的自己人艾鲁云之外,始终没有其他的心理学家。
“但是我能告诉你们一件事:端点星基地,以及位于银河另一端的兄弟基地,都是银河文明复兴的种籽,也都是‘第二银河帝国’的创建者。而如今这个危机,正好触发端点星朝这个大业迈开第一步。
“顺便提一下,这次的危机其实很单纯,比起横亘于未来的诸多危机,实在简单得太多了。化约到最基本的架构,那就是:你们这颗行星和仍旧保有文明的银河核心,相互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同时还受到强邻的威胁。你们是由科学家所组成的小型世界,而周围庞大的蛮荒势力正在迅速扩张。在不断膨胀的原始能源之洋中,你们是唯一的核能之岛;但是由于缺乏金属,你们仍然无法自给自足。
“所以知道了吧,你们面对冷酷的现实,迫于形势必须采取行动。至于如何行动——也就是如何化解难局——其实再明显不过!”
哈里·谢顿向空中伸出手,那本书立刻又在他手中出现。他将书翻开来,又说:“无论你们未来的路途多么曲折,总要让后代子孙牢记一件事,那就是该走的路早已标明,它的终点将是一个崭新的、而且更伟大的帝国!”
当谢顿的目光转回书本,他的影像瞬间消失无踪,室内则重新大放光明。
哈定抬起头,看到皮翰纳面对着他,眼神充满哀戚,嘴唇不停颤抖。
这位理事会主席以坚定却平板的声音说:“似乎是你对了。请你今晚六点钟过来,理事会将和你研商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一一与哈定握手,然后陆续离去。哈定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基本上都还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终究是科学家,总有承认错误的雅量——可是对他们而言,却已经太迟了。
他看看表。这个时候,一切应该都结束了。约翰的人马已经掌握全局,理事会再也无法发号施令。
明天,安纳克里昂的第一批星舰就要登陆,不过这也没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就不能再向端点星发号施令。
事实上,正如哈里·谢顿所说的,也正如塞佛·哈定所猜测的——若缀克大人透露他们没有核能的那天,哈定心里就已经有数——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其实极为明显。
真他妈的明显极了!